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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缘堂】杨葆铭

 老鄧子 2019-11-17
时  间
杨葆铭

“时间是从啥时候开始的?”
史铁生在扶轮问路的途中,被一个孩子的诘问难住了。
在乾坤未定,不知道时间的起源来追问“啥时候”,这就把人又绊搅在鸡和蛋孰先谁后的两难中。既然对这个问题不好作答,那咱就偷换一下概念吧——听好了,孩子,时间是从上了发条的那一刻开始的。
每个人对时间概念的形成和感知各不相同。史铁生说他在五岁的时候,发现时间是一个固化的物体,被钉在临窗的一面墙上。那是一个用精美的小铁夹来分割昨天和今天的日历本。一张张单薄的纸页,在父亲每天的注目和翻动中让他隐约感觉到,世间的一切,好像都被日历本上所显示出的时间数码所操控。多年之后,在地坛四周苍幽的古柏筛露下的斑驳光影中,他看见了时间的影子,但还是没有弄明白,这游弋在宇内四方、纵贯于宙之古往的时间究竟是从啥时候开始的。
我六岁入学发蒙,昼起夜寝,懵懂无知,对时间的概念,只停留在上课的钟声和电影院在电影放映前所拉的三声铃响中。上学上到二年级,有一天,同桌张改改的奶奶去世了。乡人对死亡有避讳,人死了,多以“殁了”“老瞌”“失觉”这些语焉不详的词语来表达。懵懂小儿,对大人所说的“殁了”的人心有好奇。放学后,和几个同学路过张改改家,只见院门半掩着,边窑的窗棂上挂着一束“寿数纸”;张奶奶“停”在地上铺着一层干草的厢房里,脸上盖着一张白纸,两只小脚被一绺红布挽着,岔开的脚尖,像圆盘表行走在十一点零五分的时针和分针。“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只听见窑里有人哭,有人在劝慰。一句“时辰到了就该走了”的宽心话,听得让我当时有了一种活得不踏实的恐惧和心虚。
我们都将老去,谁都逃脱不了时间的毒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时间在冷却了世界的喧嚣和热闹后,一个名叫陈子昂的诗人,在幽州台上望着凄凉的大地唱出这首有着人类共同哀伤的短歌。蚀骨的孤独,勘破后的清醒,百年换尽满城人的人生如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悲凉凄苦。四句词,二十二个字,道尽了在天地悠悠的无限时空里,人类对时间这把铁算盘所打算出的人间大乘除的无奈。


我们诅咒时间,这个隐身于世的大窃贼,听命于死神差遣的勾命鬼。它将多少王侯将相的功名业绩都湮没在尘土中,让旧时王谢的绮丽繁华在时间的风水轮流中化为乌有。英雄垂老,美人迟暮。在转瞬即逝的急景流年中,谁又能招架住岁月的毒手。看一看寄存在大地上的废墟、荒塚;隐没在衰草枯杨间的断碣残碑,堆放在废品回收站里的破沙发和报废了的“奥迪”车,你就会感知到,这是永无竭尽的时间对大地上不断消失的事物的慷慨陪葬。
你见过时间吗?
除了抽象的借代和比喻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时间是个啥样子。
它无色味、没形体,旋生旋灭,悄没声息;它像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一样供我们吐纳消费,俯仰间,刚从我们身边溜走的这一秒,就是在逝去亿万斯年之后刚出炉的新鲜时间。
这个古怪的精灵,神秘的魔术师。它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乾坤的两仪四象,人间的生死枯荣,甚至包括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心境、表情以及在特定的时间节点所呈现出的生命状态。君不见,在这纷乱喧攘的尘世里,有人星夜赶考,有人萧斋枯坐;有人扛着一捆行李去赶最后一班客车,有人拿着一本闲书在柳荫下消度半日时光;耽搁了几分钟,竟误了一生的大事,隐忍了三十年才把媳妇熬成婆。既然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那么,入鲍鱼之肆久而亦不知其臭。新缚的猛虎经过挣扎,最终还是安于囚笼;丑人经不住三天看,越看倒觉得越顺眼。说什么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绳和水哪有那么大的能耐,真正厉害的是时间。当把这一切渐渐看明白之后才发现,我们用在纷乱庸常的生活中,所获取得那些毫无定规的时间经验来对时间做这样或那样的安排,实际上,不是我们安排时间,而是时间在安排我们。在它的胁迫下,我们每个人一生中的许多习惯、爱好、性情、容颜,包括对人生世相的看法和业已形成的世界观,都在时间的渐进中不断被改变,这有点像被绳锯锯断的椽头和被水滴穿透的石头,从本质上来讲,都是对时间所实施的“软暴力”的屈服和认怂。


出来露个脸吧,时间!
神龙见首不见尾。大鹏扶摇而上,两翼开张,如垂天之云。如此神物,尚能以图腾之象让人一窥,而细碎以秒为计的时间又长着怎样的一副神秘面孔。有人说它像白马驹,骎骎过隙,忽然而已;像鼬鼠,滑溜溜,捉不住;像隐形人,蹑手蹑脚又伶俐敏捷。还是孔子的比喻更家常一些,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临河喟叹为时间赋了形、破了核,让我们伫立河上,目接千载,看着不舍昼夜的时间河水挟裹着无涯过客向天际奔流。或问:在这熙来攘往、乱马营阵的人世间,谁又能摆脱时间的绑架、奴役和追杀?谁又能在时间念叨出的魔咒里吮着指头笑到最后呢?看一看这寥廓江天,万物从容,静穆如斯,这种不慌不忙的从容淡定,都来自于对时间的无感知。可人就不一样了,他在庆幸自己没有被托生成一棵树、一只鸟、一尾鱼,而成为一人个人的时候,却忽略了上帝早已经将对时间的感知嵌入了你的意识。这是一道魔咒。加缪说:一个人始终都是自己真实情况的受难者。人的真实情况是:一、知道自己迟早必死无疑;二、发现时间不是循环往复而是在直线前行。知道了这两点,人就在老根子上丧失了幸福,因为幸福是对永生和重复的渴望。
大前年的春晚,王铮亮的一首《时间都去哪儿了》,听得人心里圪翻翻的。鸡翎扫心的旋律中,有着前人未尽的余绪,今人难解的诘问,这是盘桓在人类心底共有的哀伤。看一看这些在风尘中劳碌的众生,他们肩挑日月,一脸愁苦,这种身不由己的逆来顺受从本质上来讲,都是因为在飞逝的时间中无法把握生命的内心焦虑。至于时间嘛,它实际上哪里都没有去,只是换了一种形态依然存留在尘世上。譬如我们所说的冰川纪、侏罗纪、化石、沉积岩、包浆,其实都是时间的别名。它和它的一个名叫“空间”的同母异父的兄弟,经营着一个无疆的大世界。这世界天圆地方,品类繁盛,万物参差,但每一样东西的寿长命短、盛衰枯荣都由时间来操控。君不见千年古松经千历,半月蝼蛄不知愁;柳绿花红,节满即谢;彭祖寿元悠长,年逾八百,但最终还不免一死。时间,才真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露”,在它的铁律面前,无人能得到赦免。
风急天高,满目山河空念远;双拳紧攥,难挽寸阴在掌心。
汝识时间乎?时光中的行者。


这精灵,弥贯天地万有,虚静无声无色味,无初无终无间歇。它以丰富的沉默之手化育万物,又以万物为刍狗。生杀予夺,一体两面,让时间的钟摆始终在红火热闹的人世间演绎的这出大戏的开幕与谢幕之间均衡摇摆。人,出于自身的社会存在和人生际遇的不同,对同样的时间却有着各自不同的感受。悲离与欢聚,一个漫长,一个短暂,这是由情感误读出的时差;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许多畏惧都产生于对未来的不可知,而多少痛苦又缘自于对当前有一种丧失感;有的时间被人厌恶诅咒,有的时间却被视为节日让人来狂欢。什么“此一时、彼一时”、“好时光、恶时辰”,都是人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说辞。时间根本就不分彼此,没有好坏,人之所以会对同样的时间作出不同的评判,正好说明了只有在人的面前时间才能显示出它存在的意义。
坐下来歇一歇吧,风尘中的碌碌过客。
在时间面前,我们像个贪嘴的孩子——攥着两把糖,死活不松手。
不松手是时间未到。周涛诗:“总有一天,衰老和死亡的磁场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
想一想人活着的时候,老感到自己活得没有别人精彩,常觉得得不到自己所渴望的公平。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乃至痛苦,十有八九都是在比较中产生的。但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人生最大的痛苦恰恰又是在比较中放下的。往上看: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往下看:人生自古谁无死,孔丘盗跖俱尘埃。时间在这个纷乱喧嚷的尘世里从来就没有失去过用武之地。它一守道而制万物。万物对时间无感知,只有人,在不断受“制”的过程中,才感受到时间的冷酷、严苛、不饶人,当然,还有它的唯以冷酷无情才能给万物以情的细致、周全和夙夜在公、以劳天下的慈悲。史蒂劳·霍金,偏溜打挂地坐在轮椅上,浑身乱七八糟地缠着一堆谁也看不懂的神秘仪器。他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宇宙奥秘写进了《时间简史》,这是大师与上帝之间的密语,咱听不得也看不懂。而事实上,自从人类的意识里有了时间这个概念之后,人对时间的追问和对岁月的感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面对滚滚而来混沌不清的时间河流,伟大的庄子创造了一个伟大的词叫“浮生”——“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像鱼生在河里必定也会死在河里一样,人面对这样的窘境,只能以“狗喝麻汤自宽心”的心态给自己说一句:大大画个圆圈圈,把命交给老天爷。对,把命交给老天爷就是把命交给时间。只是活着的人,活在现世的每一个人,都希望在自己活着的这个时区里能活的顺遂一些,不要像王勃,“时运不济,无路请缨”;也不要像李拴成,不到五十岁,碰到的尽是些百年都不遇的烂烂事。想一想也是,凡是秦香莲,都盼望能和包文正生活在一个时代;寻常百姓,没一个不巴望王谢家的堂前燕早点飞进自己家。能推着风水轮流转的当然是时间。它将人世间多少无法穷知的因果都包藏在这条混沌不清的流体中。被命运碾压过的人,最容易将“时运”、“时机”当成是从时间那里占卜来的卦辞。他们深信时间不会说谎,善恶终将有报。但在五花八门的时间作品中,翻葫芦倒水罐的叙事反倒让人清楚地看到:有许多历史的谎言都被时间所戳穿,有许多历史的真相又被时间所遮蔽。剥烂古今,睁开天眼仔细看:为善作恶,各有报应,这只是深藏在善良人心底的交易规则和自证预言。看一看这个世界上,一切善良美好的东西要想安身立命是何等的艰难,你也就知道要让邪恶来遵守善恶各有所报的规则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尽管如此,人还是葆有对时间最终的信赖。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世道原无定。有了这两条,俺就不信三年等不来个闰腊月。


“我爱生命中的晦暝时刻”,这是里尔克的诗。
黄昏吞噬了白昼的喧嚣,天籁响起,铮铮有声,一个再嚣张的人,也能在这如滴水穿石般的细碎声响中感受到寂灭的悲凉。
时间,这个从来没有和我们打过照面的黑客挥舞着上帝之鞭,将连绵不绝的人群都驱赶在赴死的路上。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长河和死亡必然降临的命定归宿,一个被追问了几千年的老话题又浮上心头:人生有意义吗?试答如下:一、没意义。因为看不到意义人就会否定意义;二、有意义。因为只有人才能给人生赋于意义。作为时间之子,人从本质上来讲是文化的动物。“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而这个动物能懂得这种忧伤。他将这种忧伤和对时间、对死亡的感知寄寓于世间万物,观春花、听流水;临古迹而兴叹,遇废墟而聒噪。上穷碧落下黄泉,问蜉蝣蝼蚁,汝寿几何?问日升月落,谁在操控?神说:是口含天宪的时间。作为时间之子,人又是历史的动物。这个动物在追求永生极境的悲壮行程中,早已经看清了肉体生命无法逾越的生死界定。他凭着从接受这个界定中所获取的智慧,最大化地提高对时间的使用率,从而让流动不息、逝者如斯而又不断吐故纳新的时间长河流变成一部连通未来,汇集着人类历史智慧和创造精神的文明史。想一想,有这也就够了。向前展望还是向后怅望。不要老瞅着半坡遗址上空飘散的那缕炊烟去做“人猿相揖别”是有幸还是不幸的猜想;不要被游走在废墟堆上的磷火吓着了。人的长远想象与短暂生命的矛盾一日得不到破解,人就不可能会顺从地接受死亡的惩罚。你看,汹涌的时间河水挟裹着无涯过客不舍昼夜地向天际奔流,但在千帆过尽后,在天水相接处,在河水流经的每一个时区,有孤帆远影还泊在时间的河流中岿然不动。那是历史的“凌烟阁”。阁中所供何人?先贤?往圣?天工开物的宗匠?文采锋发的诗圣还是为人类的福祉创下不世之功的志士仁人?他们的尊姓大名能逾越千年流布至今,是因为这些人直到今天都没有走出人们的视线,没有得到死亡的验证。他们活在了时间之外。
47年前,美国阿波罗十七号飞船最后一次登上月球。
返回时,指令长尤金·塞尔南和另外两名宇航员在距离地球四万五千公里的太空,拍下一张地球全景的照片。
两年前,塞尔南去世。
这位资望隆高的老人、古希腊式的英雄大概不会想到:这张被称为“蓝色弹球”的地球全景照,在今天作为手机微信的启动页,每天被亿万双眼眸所凝视。
写上一万首抒情诗都无法表达对这颗“蓝色弹球”的赞美。黯黯宇宙,幸亏有你,人类初祖的千秋生命才得以在这颗球体的烟雨巢床上破壁,从而迈出了人类向无极世界进发的第一步。
时间开始了!
没有人能说清从鸿蒙初开到今天,这个蔚蓝色的球体上曾栖居过多少人。死亡的寂灭,并没有扼止住后继者在赴死路上的前进步伐。这种决绝,肯定不是集体无意识。充满希望的征程,胜过终点的到达。试想:既然人类是地球上生息的万千族类中唯一对时间有感知的族类,那么,记载时间的账本就不能在人类手中出现空页。这,大概就是绵延数千年不断得到层递升华的人类文明史,与其它生物只是无意识地一代重复一代的重复史的区别。
时间不早了。因为“失掉了很好的朋友”,避难在一家客栈里的大先生寄意寒星,刀丛觅诗,将吟罢低眉的身影定格在寒冷的长夜里。
在暮色笼罩的德令哈,海子有过真情的表白: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天地悬象,莫大日月。这两只永不停歇的大钟摆为人世间摆出绵长的岁月,但是,匀给每一个人的并不多。虽说人的寿命在不断增长,正如我的收入也在不断增长但买不起的东西还是那么多一样,宇宙以其躬育万物的体量,激发、满足并包容了人的无边欲望。
有人在仰望星空。
彗星曳着长尾,将夜幕划破又弥合。时间真的不早了。深夜未眠的人,你不往着睡,上帝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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