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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米塞斯和哈耶克的经济理论本质上是一致的?

 cat1208 2019-11-17


文 风灵

可能有人看到我的这个题目就要来和我理论。什么,米塞斯和哈耶克的经济理论本质上是一致的?这怎么可能?二者之间明明有着许多重要的差异。

的确,至少在国内,奥地利学派的爱好者们往往认为米塞斯和哈耶克即使不是水火不容,也是泾渭分明的,“哈耶克不那么奥派”的说法也很有市场。而在各种与奥地利学派相关的学术著作和论文中,虽然常常可以看到米塞斯和哈耶克的名字被相提并论,但要么仅仅是介绍奥地利学派的代表人物时被提到,要么是因为提到了维也纳时期与二人相关的个人经历或学术经历,即使谈到二人的学术共同点,也多局限于一些比较狭窄的理论问题上的相似观点,特别是中央计划体制下经济计算的可能性和商业周期的不当投资理论。

我们很容易辨别出哈耶克与米塞斯的不同之处。米塞斯的人类行为学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其先验主义,然而,哈耶克在这一点上,早就明确地表示不敢苟同他的老师。在哈耶克看来,经济规律完全依赖于一种经验性基础,单凭人类的逻辑并不能够产生经济过程的系统性真理。

哈耶克对他与米塞斯之间的差异也是直言不讳的,比如,他在为米塞斯的《社会主义》一书所作的序中说道:“米塞斯在这里宣称,自由主义认为‘全部社会合作都是被理性地认识到的效用的表现,在合作中,全部权力以民意为基础,它无力采取任何行动阻扰有思想的人们的自由决定’。我不敢苟同的正是这段话的前一句。这段话中的极端理性主义是他无力摆脱的那个时代的产儿,他或许从未放弃过,而在我看来,它确实是错的。市场经济的发展绝不是对普遍福利的理性洞察的结果。”

柯兹纳是米塞斯的博士生,他当然深知二人的差别,然而,他却明确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哈耶克与米塞斯的经济学理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哈耶克的经济学是对米塞斯的进一步发展。这确实是一个有点令人吃惊的论断,那么,柯兹纳是怎样证明他的这一主张的呢?他主要是论述了两个要点,1)米塞斯与哈耶克的贡献之间表现出的重要连续性;2)而该连续性代表了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一以贯之的发展。

首先,我们回顾一下,奥地利学派经济学传统的核心是什么?我们曾经在第七讲什么是奥地利学派的独特之处?讨论过这个问题,奥地利学派传统最重要的独特之处不是它的经济周期理论,不是先验主义的方法论,不是边际效用理论,甚至也不是拥护自由市场,而是对整个市场过程的主观主义理解。这种理解正是奥地利学派的奠基人门格尔所开创的,是他为经济思想发展做出的革命性贡献。之后又得到了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尤其是米塞斯和哈耶克的大力发展。

我们有必要再次引用哈耶克的那句名言:“或许可以毫不夸张地讲,过去一百年来经济理论的每一次重大进步,都是主观主义的贯彻运用又向前迈进了一步。”我们前面也详尽地讨论过,经济学上的主观主义并不是随着门格尔的《国民经济学原理》的出版便一蹴而就的,门格尔的主观主义理论仍然存在重大缺陷。柯兹纳指出,米塞斯与哈耶克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有意将主观主义经济学继续向前拓展,超越20世纪20年代奥地利学派(及其他)经济学家的作品所代表的相对简单的阶段。虽然米塞斯的主观主义发展,与哈耶克的发展存在很大区别,但是二者的贡献恰好具有互补性,从两个不同的侧面完善了主观主义的经济学理解,并为现代奥地利学派的复兴之后的继续完善打下了基础。而这种对主观主义经济学的不断完善构成了自卡尔·门格尔以来的奥地利学派的历史。

因此,接下来,柯兹纳要证明的是,1、早期的主观主义有什么不足之处?2、米塞斯和哈耶克各自对主观主义的进步做出了什么贡献?3、为什么可以将两者的贡献整合,视为一种独立做出的联合贡献?

第一个问题是早期的主观主义有什么不足之处?关于这点,我们前面也提到过,但柯兹纳在本章中,正式提出了静态主观主义和动态主观主义的分类。

柯兹纳在这里讲得有点复杂。简单地说,静态主观主义用帕累托的话来概括:“只要个人能为我们留下有关他的嗜好的写真照,那么个人就可以消失了”。可见,在此,主观主义只体现为人的偏好,而不体现为人的行为。换言之,给定了目的,给定了主观偏好,给定了可用资源等客观约束条件,选择就已经是可以计算的,可以确定的,你已经不需要做什么了,就像我们举过的“决策房间”帮你决定配偶的例子一样。

那么,动态主观主义呢?恰好米塞斯《人的行为》里有句话,我认为很好地反映了这种动态性。米塞斯这样说:“行为不单是偏好。……行为人是在选择、决定,和企图达到一个目的。”也就是说,动态主观主义并不是仅仅体现为主观的偏好,还体现在他以自己的行为来选定目的,以及实现目的的手段。这些都不是一开始就确定的。尤其是在市场经济中,我们会考虑其他人的选择来确定自己的目标排序,选择可支配的手段,而他人在未来如何行事,我们往往只能推测和想象,这具有不可避免的不确定性。比如说,如果价格高我们就打算卖出,如果价格低就打算买入,我们的目的和手段在知道别人的选择之前都是不确定的。

我们或许会有这种印象,现代新古典主义的主流继承了从杰文斯、瓦尔拉斯、特别是帕累托的方法中所衍生出来的“静态主观主义”的遗产,而从门格尔到米塞斯,奥地利学派一直都更倾向于“动态主观主义”。但是,这里需要注意的一个细节是,现代新古典主流的静态主观主义很大程度上是受奥地利学派自身的影响。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前几天,我看有经济学者在文章里说,奥地利学派和芝加哥学派不同,奥地利学派从来没成为过主流,从来都是被边缘化的。这是不懂历史的误解(可参考奥地利学派是影响不了主流经济学的边缘流派吗?)。事实上,奥地利学派不但在19世纪末是现代经济学的序幕——边际革命的开启者之一,而且在上个世纪20-30年代,曾深刻地影响了新古典主流经济学。

这要归功于英国经济学家罗宾斯。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罗宾斯邀请哈耶克到伦敦讲学后发生的一些事,这里我们主要介绍的是罗宾斯的《论经济学的性质和意义》一书的奥地利学派的渊源。

我们都知道,罗宾斯在这本书中将经济学定义为“将人类行为作为目标与有着备选用途的稀缺性手段之间关系加以研究的科学”,由此将新古典微观经济学的基础建立在选择分析之上。自1932年以来,这种现代观念就绝对地控制了主流经济学思想的发展方向。而罗宾斯的这本书“富有学术性地清晰阐述了‘奥地利学派’的主旨。”该“论文浸透了奥地利学派的传统。这一点从作者在致谢词中所讲的‘特别感谢路德维希·冯·米塞斯教授……’的话语就可以反映出来”。很多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的名字也在文中一再提及,诸如舍恩菲尔德、汉斯·迈耶、斯特里格尔、卡尔·门格尔、费特(Fetter)、哈耶克、庞巴维克、摩根斯坦和马赫卢普等。

然而遗憾的是,尽管门格尔(可能还包括他的几位追随者)的理论中已经具有了“动态主观主义”的重要元素,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初期,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在主观主义方面基本上还是沿着“静态”而不是“动态”的方向发展。所以,虽然罗宾斯成功地将奥地利学派的思想融入了主流经济学,并对主流经济学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但他所理解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恰恰是“静态主观主义”经济学。因此,新古典微观经济学虽然因罗宾斯式的奥地利学派因素的注入而得到了丰富,但其后续的推进仍然沿袭着一条事实上与动态主观主义视角格格不入的老路。

这种静态主观主义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它暗含着行为人的全知假设,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假设;二是它没有为解释任何调整过程留下空间。也就是我们前面反复说过的,均衡模型认为均衡是从一开始就达到了,没有从不均衡到均衡的这样一个均衡化的过程,这不是简化,而是均衡模型无法容纳也无法解释的过程。

既然静态主观主义存在这样的缺陷,那么下面我们进入第二个问题,米塞斯和哈耶克各自对主观主义的进步做出了什么贡献?

柯兹纳总结了需要解决的两大困难:一是要改变全知经济人的假设,市场上行为人的设定应该是能够为学习和调整留下空间;二是要能解释行为人的这种学习和调整的过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我们可以看到,米塞斯人的行为理论用动态的人的行为替代了像木头似的经济性个人的机械配置行为,解决了以上第一个方面的困难;而哈耶克“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阐述知识与学习在经济过程中的作用,解决了第二个方面的困难。而且,从这个视角来看,顺理成章地,哈耶克的理论明显是米塞斯理论的发展和深化,也就是可以回答第三个问题“为什么可以将两者的贡献整合,视为一种独立做出的联合贡献?”

我们先来看米塞斯人的行为理论。人的行为的概念远比罗宾斯“经济性人”的概念广泛得多。第一,人的行为在本质上是有目的的;其目标是去除感知到的不自在因素,达到一种更好的未来事态。这样,人的行为就绝不是仅仅在约束条件下的最大化问题。第二,人的行为观念,与罗宾斯的不同,内含有一种根本的企业家元素。米塞斯认为,“在任何真实鲜活的经济中,每个行为者始终都是一名企业家。”人的行为主体“不但能在目的和手段已经明确的情况下,具备有效追求目的的倾向,而且还能积极而警觉地确定追求何种目的、可支配何种手段”。

如柯兹纳所说,根据米塞斯的理论,一旦我们对经济主体的理解突破了约束条件下的最大化者的狭义理解,进而认同人类都是积极遵从自己的预感和眼光(关于什么目的值得追求,以及什么是可利用的相关的最佳追求路径)的观点,那么,就比较容易将通过发现而学习融入到我们对市场过程的理解之中。下面这一步的贡献是哈耶克所做出的,他阐述了知识和学习在市场进程中的作用。

哈耶克的观点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了,简单地概括如下:1、某经济体中可用的知识总量“绝不会以集中或整合的形式存在,而仅仅是不完全且时常互相冲突的知识的分散化碎片,这些知识由各自分离的全部个体所掌握。”2、通过自由竞争这样的市场机制,社会成员能够最完全地利用这些知识碎片。3、个体所拥有的关于他人的知识系统性地不断改变构成了市场进程。

柯兹纳由此总结道:对米塞斯来讲,经济学被逐渐转化为一种人类行为学;哈耶克则勾勒出了将经济学原理转化为与人类知识相关的新的理解形式。将二者分别做出的理论贡献结合在一起,不仅构成了从静态主观主义到动态主观主义理论决定性的一步,同时还有助于清晰地阐述对市场过程的主观主义理解,而这构成对门格尔以来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的研究成果的真正拓展。

最后,柯兹纳强调了米塞斯和哈耶克与极端主观主义者如沙克尔和拉赫曼不同,他们既坚定地承认市场的系统性特征,而不是混乱的或偶然的,又绝不忽视决策环境的“开放性”。他们取得的伟大成就是引导人们将市场过程理解为系统性的“发现程序”,也就是自发的共同学习的程序,而这种发现程序不断由具备企业家精神的人类主体推动,增进共同知识与人际协调。尽管相关的基本数据在不断变化,但我们仍然能感知到市场的强大协调力量。

至此已经回答了前面提出的三个问题。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米塞斯和哈耶克的市场观在本质上是相同的。而他们对中央计划经济的计算问题的共同批评绝非巧合。这种共同批评,源自于他们都认为市场过程乃是自发的企业家发现过程。20世纪经济思想史的宏大视野中,米塞斯与哈耶克珠联璧合的理论贡献,可被认为代表了仍然生机勃勃的奥地利学派主观主义传统的一种新的有力发展。当然,那种认为“哈耶克不那么奥派”的说法显然是错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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