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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平:王原祁的创造

 zpin 2019-11-17

萧平:王原祁的创造

王原祁(1642—1715年)出生两年后明朝灭亡,清朝建立。王朝更替没有给他的大家庭——从祖父王时敏(1592—1680年)到父亲王揆(162—1693年)——带来大的冲击。这个数代为官的富有家庭,有着丰富的书画收藏和浓厚的文化气息,王原祁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是不言而喻的。

萧平:王原祁的创造

(《为尧日仿大痴设色山水图》)

这是王原祁73岁所作仿大瘢设色山水,图中山重水复,笔墨苍厚,色彩斑斓,气象浑莽。

这件作品,是他为同乡学生赵晓(字尧日)画的,有示范之意,故又长题说明,寓谆谆告诫之情。题曰:“画须自成一家,仿古皆借境耳。昔人论诗画云: ‘不似古人则不是古,太似古人则不是我。’元四家皆学董巨,而所造各有本家体,故有冰寒于水之喻。尧日学画,苦心有年,未能入室。以其规摹一家,即受一家之拘束也。此幅拟大癡,而脱去其本色,浑厚磅礴即在萧疏淡荡中。未免贻笑于作家,余谓贻笑处即是进步。放翁诗云: ‘文入妙来无过熟,’久之融成一片,勿拘拘于家束也。康熙夏五,岁在甲午,为尧日仿大癡设色并题。王原祁年七十有三。”

此画2000年11月6日在北京嘉德古书画拍卖会上拍卖。激烈的竞争,让画价自7万元飙升到75万元,最终落槌于徐邦达老师号上。是什么原因,让当时已年届90高龄的老人亲临现场,且志在必得呢?

第二年春天,在北京徐先生寓所,他将重裱一新的这件作品展示给我,并面带些许神秘色彩的微笑对我说:“这是中国的印象派啊!”这是他的特殊心得,是他的慧眼发现。这便是他执意亲到拍卖场举牌的原因了!

我知道,邦达师所说的“印象派”,并不精确指向19世纪下半叶兴起于法国,以马奈、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而是泛指印象派和印象派以后经过变革的各个不同流派,统称为后期印象主义,甚至包括综合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点彩派、先知派和野兽派等。他们的共同特点是着重心灵活动,强调主观感受的再创造。

这些共同特点,都是可以比之于中国画的。而王原祁此作,不仅在理念上,而且画迹本身,都能够印证后期印象派的若干重要追求。邦达师称之为“中国的印象派”,是有道理的。中国的“印象派”,正是王原祁的创造。

萧平:王原祁的创造

(《西岭云霞图》跋语)

王时敏51岁时王原祁降生,王原祁是在十分钟爱他的祖父的直接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他在69岁所作《西岭云霞图卷》的跋语中回忆说: “余弱冠时得先大父指授,方明董巨正宗法派,于子久为专师。”又说: “余先奉常赠公,汇宋、元诸家,定其体裁,摹其骨髓,缩成二十余幅,名日‘缩本’……先奉常于丁巳夏初,忽以授余,其属望也深矣!余是年三十有五,拜藏之后,将四十年手摹心追。庚寅冬间,方悟‘小中见大’之称,亦可‘大中见小’也。”(《王司农题画录》)康熙丁巳,王时敏年届86高龄,他的对于爱孙学业的关怀,可谓尽心竭力了。

萧平:王原祁的创造

(《仿富春山图轴》)

考察王原祁的山水画作品,40岁前甚似其祖父王时敏,承袭黄公望的衣钵,偏于松秀冲淡。40以后渐趋缜密,开始有了自己的艺术面貌。王原祁留有40后的画像,其时已颇显壮实,与他祖父清秀文弱的肖像大不一样。不同的外在形象,似乎象征着他们不同的性格和审美趋向。王时敏到晚年始终保持着充满书卷气的稳妥与秀逸的风貌。王原祁约在55岁后,一步一步改变早期的面目,使笔用墨日趋厚重。到了60岁以后,更大胆地摆脱前人的形象,自我风格日渐突出。秦祖永评他的画:“沉雄骀宕,元气淋漓,笔端金刚杵之语不虚也。”(《桐荫论画》)应该即指此一时期之作。到了70以后,他的风格特征格外鲜明,与古人,与他的前辈和同辈,拉开了大大的距离,完成了他卓然独立的创造,这是他生命的最后辉煌,奠定了他在画史的特别地位。

徐邦达老师所说的“中国的印象派”,正是指王原祁生命最后阶段(大约10年左右)作品所呈现出来的风格特征。他的这一风格特征的形成,既是多年笔墨功力积淀的结果,更是其于画理探索的“顿悟”,即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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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辋川图卷》局部)

笔者曾见王原祁七十岁所作《辋川图卷》(王己干先生旧藏,现归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其风格特征一如徐师所藏《为尧日仿大癡山水图》。《辋川》卷后吴湖帆先生跋曰:“麓台司农具大智慧力,得大澈悟心,在画坛独树奇帜,上下千秋,超轶众妙,成此杰构。”又曰: “麓台秉其天赋神会,运绚烂平淡、五光十色于指下,故设色之妙,亦非寻常作家所能梦想。”他说到了王原祁的“大澈悟心”“设色之妙”与“独树奇帜”。那么,王原祁在画坛树起的“奇帜”究竟具备哪些特征呢?

一、“仿古”——从“借境”到“脱去其本色”到“冰寒于水”

“仿古”一词,许多年以来是将“四王”划入保守派的依据。王原祁对于“仿古”,早期受其祖父影响,可谓“形”、“意”兼备,渐渐偏向于意,43岁时他曾说:“或以古法绳之者,取其意,不泥其迹可也。”(见故宫博物院藏王原祁《溪山高隐图卷》甲子年自题句)可见此时的他,对于古人的形迹已不再看重。所谓取意,即是借境。他又说: “须以神遇,不以迹求。”(见《仿黄子久山水》自题句)甚至连未曾一见的黄公望《秋山图》他也“仿”,题日:“不知当年真虎笔墨何如,神韵何如,但以余之笔写余之意!”(见《仿大瘢设色秋山图》自题句)“脱去其本色”,是当然的了。他在69岁时,仿黄公望作《西岭云霞图卷》(辽宁博物馆藏),跋语最后自诘曰:“谓我似古人,我不敢信;谓我不似古人,我亦不敢信也!”孰为古人?孰为自己?此时的王原祁之于古人,已经难分难解,古人的精神已经化为了他笔墨中的理、气、趣,我们在他后期的作品中是不难看到的。这一化字,即是化古为今,也即是石涛所说的“借古开今”。王原祁说过: “临画不如看画。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必于我有出一头地处,久之自与吻合矣!”(《雨窗漫笔》)看画时都想着“必于我有出一头地处”,古人仅仅是他的“借鉴”而已。这就是王原祁的思索精神,再付之实践,便成就了他的创造精神。终能伐毛洗髓,获得神奇,自然做到了“冰寒于水”。所以,我们可以说, “仿古”一词,对于王原祁而言,是走向创造途中的“借境”或借鉴,并无保守的成分。

二、构图——龙脉、开合、起伏——气势

王原祁的“龙脉”之说,始于王翚,他在《雨窗漫笔》中说:“画中龙脉开合起伏,古法虽备,未经标出,石谷阐明,后学知所矜式。”并为“体用”二字详尽作解:“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淡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起伏由近及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欹侧照应,山头、山腹、山足铢两悉称者,谓之用也。……且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尤妙在过接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使龙之斜正浑碎、隐现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方为真画。”又说:“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旧稿。若于开合起伏得法,轮廓气势已合,则脉络顿挫转折处,天然妙景自出。”(《雨窗漫笔》)他还以“龙脉”之法分析古人: “董、巨全体浑沦,元气磅礴令人莫可端倪”、“山樵用龙脉多蜿蜒之致”、“仲圭以直笔出之”、“子久则不脱不粘,用而不用,不用而用”、“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有精彩,又在章法笔法之外。”(《雨窗漫笔》)他的这些观点,都是他的真切的感受和体验,并又时时借用于他笔墨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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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完气足图》)

王原祁首重于气势的构图法则,可以摆脱自然景象对于山水笔墨的束缚,以便随心所欲地分割绘画平面,在远近高低的画面间,构建生动活泼的图像因素。这是对于自然景象的“相反相成”,带有反自然主义的倾向,有时甚至带有非理性感。他将构成和表现合为一体,是对于自然现实的不拘形式的符号化的艺术阐释。他的这一理念和实践,一扫山水画普遍存在的细琐和柔靡,形成了他进一步抽象的构图法则。

三、笔墨——书卷、心性

王原祁说:“画虽一艺,而气合书卷,道通心性。”又说:“笔墨一道,同乎性情,非高旷中有真挚,则性情终不出也。”(均见《麓台画跋》)这是文人画的笔墨所讲究的,一幅画如能通过其笔墨看到作者的真性情,那必是不凡之作了。王原祁在分析“元四家”的笔墨时如是说:王蒙“琐细处有淋漓,苍莽中有妩媚”,黄公望“妙在着意不着意间”,倪瓒“一树一石皆从学问性情流出,不当作画观”(以上见故宫藏王原祁《液萃》仿古山水册自题),吴镇“用墨处,其精神贯注,有出于寻常畦径之外者也”(见中国历史博物馆藏王原祁《为丹思仿吴镇山水轴》)王原祁在其晚年,真正发现了隐藏在古人笔墨中的真谛和妙境,他借“仿”之名,抒写自己的性情。笔者在天津艺术博物馆所藏《为云征作仿古山水册》(12页)中,看到了七十一二岁的王原祁的真笔墨与真性情。此册着意对象有:董源、荆关、米家、李成、赵孟頫、吴镇、王蒙、黄公望、倪瓒等。其中《赵令穰江村花柳》一图,桃红柳绿,天真烂漫,以极生拙之笔,出极妩媚之境。《仿设色倪黄小景》作平淡简略之图,枯笔、湿笔与彩色之笔交替运使,老拙与稚嫩、苍莽于润泽、简洁与繁杂,参差错落,交融交辉,真耐百回看也。《仿高房山》一帧,应是雨景。石非石,树非树,笔、墨、色,亦是亦非,浑融一体又清晰可辨,白云浮出墨峰,万物生机勃然。这是一曲笔、墨、色的交响,又是大自然的颂歌。炉火纯青的笔墨——皴、擦、点、染,似乎已经蜕化为抽象的符号了,然而却具有如此鲜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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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吴镇山水图轴》)

《麓台画跋》中有一段话,最能反映王原祁晚岁的笔墨法则:“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堪为古今画家下箴砭也。大癡论画有二十余条,亦是此意。盖山无定形,画不问树,高卑定位,而机趣生,皴染合宜而精神现,自然平淡天真,如篆如籀,萧疏宕逸,无些子尘俗气,岂笔墨章程所能量其深浅耶!轮美问画于余,余以此告知,即写是画以授之,意欲于大癡心法,窃效一二耳……但得意、得气、得机,则无美臻矣!”这也是授徒的一幅作品,作时王原祁72岁。所谓“大癜心法”,即王原祁的心法。开始所引苏轼诗句,实为中国文入画最早的抽象理论。笔墨原本是抽象的,到了晚岁的王原祁则笔墨表现的物象,如树、石,也成了随意而为的抽象符号。尤其是他笔下的树干,大都取拙厚的直线,石块也成了不规则的几何体,与西方的后期印象派,真有某些似处。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创作理念上的相通。

四、设色——取气

谢赫(南朝)《古画品录》所举“六法”以“随类赋彩”论绘画之设色,历代画论以为标准。王原祁另有高论: “设色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今人不解此意,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惟见红绿火气,可憎可厌而已。惟不重取色,专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雨窗漫笔》)又说: “画中设色之法,与用墨无异,全论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气。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麓台画跋》)他的“取气”之说,实在是一个创造,道前人所未道。尽管他在《拟设色云林小幅》中说到:“至设色更深一层,不在取色,而在取气,点染精神,皆借用也。”是否云林已有此法不得而知,但这一观点仍是他借题发出。更重要的是,王原祁晚岁的设色山水作品,有力地为他的论点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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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古山水册之仿赵孟頫》)

故宫所藏王原祁《液萃》仿古山水册12开之一《仿赵孟頫》,作青绿重彩,并不满敷,先笔后墨再色,互不妨碍,互为补充,厚重异常,绚烂异常,当是其“取气”设色法之样板。在对页有题日: “赵松雪画为元季诸家之冠,尤长于青绿山水,然妙处不在工而在逸。余《雨窗漫笔》论设色,不取色而取气,亦此意也。知此,可以观《鹊华秋色卷》。”是年作者64岁,是借赵松雪以抒己怀的。另上海博物馆所藏王原祁晚岁《奉敕山水扇面》,其一兼用王蒙法,山石颇抽象,重墨,著色或点或块状,造就浑融斑剥之意趣;另一以浅墨勾画山峦,复施以淡墨,再用石绿、石青作片状、块装敷之,最后以朱砂点树叶,通体有泼墨、泼彩之趣。再一于黄、吴之间者,率意勾线,偏于方直,施墨间或施色,其中又时时留白,整体斑剥中见淋漓,如见雨后溪山。这些咫尺小画的设色之法,可以说在王原祁之前与王原祁同时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甚至在王氏娄东画派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如此大胆的设色法,在西方后期印象派中大约是可见的罢。未必相同,更不必一致,有同有异中,我们方可探求其中的奥秘。

王原祁的画法,曾经影响并造就了清代宫廷绘画的主体,然而,那大约并非他的性情所在。他的真性情究竟在哪里呢?他似乎喜酒,故宫藏其46岁作《仿大癜山水》,画上他写道: “丁卯初春,邢州寓所多暇,偶捡麓中废纸,乘薄醉作此图……”对于他较为顺达的官场仕途,也未必是他的志趣所在。他68岁所作《苍岩翠壁图》(上海博物馆藏)上题下这样的诗: “流水高山寄远思,一官抛却醉东篱,老来结友如君少,尽在西窗剪烛时。四家子久是吾师,平淡为功自出奇,今日为君摹粉本,苍岩翠壁想天池。”他是个有性情的人,循规蹈矩并非其所愿,他积压着的真性情,终于在年近“古稀”的生命最后阶段磅礴而出,精光四射。这是王原祁的幸事,也是中国山水画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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