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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晖:香风袅袅中的日本“拿来主义”

 真友书屋 2019-11-18
  • 孟晖

    孟晖作家,《盂兰变》、《古画里的中国》


2019-11-18 07:45:13            来源:中华遗产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孟晖】

通过全面引入唐朝文化,日本直接获得了当时最顶级的文明成果,这在正仓院所藏香料与香器上得到了明显的印证。

在中国,香文化经过了一个舒缓的发展过程,随着对外贸易和文化交流而不断成长,到唐代彻底成熟,至宋而攀上顶峰。日本在7世纪起开始学习唐朝,以彼时彼刻的中国文化武装自身,这就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局面,那就是东瀛的宫廷与贵族把唐宋两朝的香文化成果直接“拿来”,于是,这一时期,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在这一方面呈现为同步的状态。

公元七世纪日本的大化改新全面引进唐朝制度,奠定了未来日本历史发展方向

自汉以来,优质香料即主要依赖进口,像西亚的苏合油、乳香,南亚的丁香、沉香、檀香、龙脑香等等,都通过陆上与海上贸易来到中国。这一特点恰恰呈现在正仓院宝物中,保留至今的香药包括黄熟香、全浅(栈)香、沉香、薰陆香(即乳香)、白檀、木香、青木香、丁香、香附子,同时也有中国所产的桂心、甘松香、麝香。

不过,由于南亚在交通上更为便利,所以其地出产的沉、檀、龙脑等便在唐宋人的香料消费中成为主力,主要经由中国获得香料的日本,也像镜像一样反映出同样的情况。其中,号称“天下第一香”的“兰阇待”,为一块长1.56米的黄熟香,想来,当年从中南半岛、海南岛乃至东南亚采集到的沉香,不乏如此硕大规格者,但是随着人类的过度采伐,香木资源逐渐遭到破坏,降及明清,便很难再得到这样的大香材了。

唐宋时代,由于南亚的原始香木茂盛,而中国的海上与陆上交通能力都远较前代提高,所以还出现了一种夸张的风气,直接把沉香树、檀香树砍伐下来,截成木材,运到广州、长安等地之后,用于制作生活器什、家具甚至小型建筑。最广为人知的例子无疑是天宝盛世时的沉香亭:“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李白《清平调》)

这座亭子似乎是在安史之乱中毁掉了,于是又有了后话,据《旧唐书》,长庆四年(824),“波斯大商李苏沙进沉香亭子材,拾遗李汉谏云;‘沉香为亭子,不异瑶台琼室。’”——胡商主动献殷勤,向唐敬宗进奉了一套足以搭建一座沉香亭子的木材。另外还有记载道是,杨国忠修筑了一所“四香阁”,不仅以沉香木搭建起二层楼阁,还用檀香做栏杆,并用掺有麝香、乳香粉的细白土粉刷墙壁,比皇宫内的沉香亭更高大,也更华丽;宣州观察使杨收则造了一所“白檀香亭子”(《杜阳杂编》)。

实际上,就文献来看,唐宋时,以香料或香木制作各种奢侈器物可谓花样翻新:唐玄宗时,华清池的长汤池(大浴池)内,立有沉香块堆叠成的假山,象征海中的蓬莱三山(《明皇杂录》);赏赐安禄山的家具中包括长一丈的“贴白檀香床”、“白檀香木细绳床”(《安禄山事迹》)。唐懿宗从法门寺迎佛骨到长安,以金银为宝刹,“刻香檀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之属”(《杜阳杂编》)。此外,尚有沉香佛像、观音像、座椅、饭甑、袈裟纽环,檀香乐器架,等等。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据说五代十国时,南楚国主马希范建造了一座“九龙殿”,殿内八根立柱都围绕着沉香雕成的龙,这些立体的沉香龙高达白尺,向着宝座做出朝拜的姿态,妙的是内部中空,在底座暗藏香炉。每天清晨,先由侍人点起香炉,由龙口吐出缕缕香烟,然后马希范登殿坐到宝座上,以第九只龙自居。

时移世易,关于唐代沉香的奢侈与风华都已经堙灭

时光如烟,往昔的这些奢侈造物都早已湮灭。近年,法门寺地宫出土了描金檀香山(摆设用的假山)的残段、带有檀香木背板的微型铜藻井,从实物的角度证明了唐代以香料、香木制作建筑和器具的风气。然而,可贵的是,正仓院却保留了为数不少以香材为原材料的器具,如沉香木画箱、沉香木面双陆局、沉香金绘木画精妆箱、白檀八角箱,以及带有沉香把的“妆刀子”等等,让我们确切地知道,在唐朝的上层社会,香材制作的日用器物其实相当普及,其中,只有奢华到超乎寻常的顶级品才会见诸记载。也就是说,当唐宋时代,香料、香材做成的小件器物在宫廷和富贵人家随处可见,是塑造生活品质的活跃因素。

至于正仓院保存的香器,也呈现出与唐代同步的现象。像其中有六把长柄香炉,这种香炉造型别致,横伸出的长柄在末端向下弯,变为一个支足,与炉体形成平衡,让香炉可以平放在几案上,因为此般末端下垂的横柄很像鸟鹊的长尾,因而在汉语里得到美称“鹊尾香炉”。鹊尾香炉乃是专在佛事中使用,由拜佛之人持在手中散香,名曰“行香”,在传统艺术如壁画、传世绘画中,虔诚的善男信女手持鹊尾香炉的形象屡屡可见。

正仓院保藏的鹊尾香炉中,以“紫檀金钿柄香炉”最为耀目,炉体为红铜,与紫檀长柄相衔,炉与柄均以“错银”的方式嵌填银花纹,然后银上镀金,再于花心镶水晶、青玉,其中,铜炉的花瓣式底座尤其精巧。柄端下沉后接出一个小圆座,座面上镶有青玉莲花,莲花上又蹲着一只银镀金狮子。同时,在炉与柄相接处,还装饰有一片银镀金镂空花片,花片上矗立一对立体的银镀金小莲花,花内有青玉莲房。炉沿上还蹲着一只更小的狮子,返首看向莲花,姿态生动。长柄的朝上一面又铺了一片红锦,用黄黑双色丝绦在柄身上来回交缠而把锦片固定。如此集多种工艺于一身,确属珍品,其中,铜炉体的茁实造型,错银花纹的工艺与风格,花心镶宝石的做法,都显示出西域风味,因此,在这一件文物上,我们看到亚洲大陆上活跃的文化交流跨海东渡,再续一程,及于扶桑。

正仓院所藏唐代长柄香炉

不过,香具中,特别具有意义的乃是“黑漆涂香印押形盘”和“漆金薄绘盘(香印坐)”。香印也称香篆,是中国古代长期盛行的一种靠焚香来计时的“时钟”,大致是事先制好一张布满回环花纹的木范,然后将以特定成分配好的香粉填入木范内,再把木范急速倒扣在一只盘内,取走木范,盘底便显出一片香粉绵延成的蜿蜒花纹。将其一头点燃,香粉的长纹便会缓缓燃烧。花纹上标有时辰的刻度,由于香粉的调配得法,会缓慢而均匀地燃烧,燃烧到标志哪一个时辰的刻度,便可以知道时间流逝到这个时辰了。

这种香印至晚出现在唐代,中唐诗人王建就有题为《香印》的诗一首,咏道:“闲坐烧香印,满户松柏气。火尽转分明,青苔碑上字。”香印烧过之后,灰烬的花纹反而更加鲜明,但就像布满青苔的石碑上的刻字,到底有残缺,有模糊不清之处。这种奢侈的香钟最初用于供佛,或者用于僧人居士坐禅时计时,所以《游长安诸寺联句》中,张希复有“印火荧荧,灯续焰青”、“香字消芝印,金经发茝函”之句。值得注意的是,段成式在这次联句游戏中咏出“翻了西天偈,烧余梵字香”,说明唐代佛寺中的香印采用梵文花纹,因此也许它是从印度传入的计时手段。

不过,到了宋代,香印获得了世俗化的普及,东京的大户人家、大商铺日常都要靠香印来计时,由此甚至出现了一个专业行当,专门的手艺人天天上门服务“打香印”,按月统一算工钱,此外宴会一类的高档社交场合则讲究打一个超大号的香印,摆在现场以助兴。及至明清时代,香印虽然不像宋时那么具有实用性,但始终是文人雅士的一种闲趣,并流传至今。不过,目前国内所知道的古代香印用具,只有清代的传世品,似乎不见唐宋时代留下的遗物。

现代香道中的香印模具和香印

但是,正仓院的黑漆涂香印押形盘和漆金薄绘盘却是大体完整的一组唐代香印用具,一为打香印的模子,一为承盘,且承盘底部明确题有“香印坐”三字,其珍贵自不待言。据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一书介绍,黑漆涂香印押形盘是一片圆形石板镶嵌在一朵镀金描花的木莲花中,石板上刻着梵文的花纹,也就是说,这件石刻模子能打出梵文的香印。这是唐代香印最初的形态,在世上大概要算独一无二了,可惜似乎在1928年展出一次之后再未露面,让公众无法领略其风貌。倒是漆金薄绘盘能在图录中见到,漆盘周围有三层彩绘花瓣,雍容饱满,华丽至极,让即使不明白其用途的人一看之下都为之倾倒。

另外一件惹人目光的藏品为“银熏炉”,这不是一件普通的熏炉,内里藏着秘密的机关——常平架。据《西京杂记》记载,早在汉代,如此神奇的香器就由一位叫丁缓的巧匠创造出来,因为可以安全地放置在被子之内,当时叫做“卧褥香炉”、“被中香炉”。这种金属球由对称的上下球壳组成,以合页相连,开合自如,球面满布镂空花纹,以便透散香气。

关键在于球体内部,装有两个同心的圆环,大圆环以活轴插在球壳的正中部位,小圆环又以活轴嵌入大圆环。小圆环上再嵌着一个活轴的同心小钵,二环一钵的插轴彼此成十字分布,这样,不管球体怎样晃荡,在重力作用下,最中间的小钵都能带动双环与它一起转动调整,始终保持水平状态,盛在钵内的香料与燃炭也就不会倾洒出来。

唐人习惯于将此般奇妙的小香器呼为“香囊”或“香球”,在上层社会的生活中,它很受欢迎。最常见的方式是在床帐中挂一只这样款式的香囊,彻夜静吐香烟,另外,中晚唐时的文人喜欢以它来点缀书房,点缀安居生活。

白居易《青毡帐二十韵》中即咏道:“铁檠移灯背,银囊带火悬。深藏晓兰焰,暗贮宿香烟。”这位大诗人冬天住到蒙古包式的圆顶青毡帐内避寒,不仅将一应家具陈设齐备,还把一只银香球吊挂在帐顶下,其内燃炭爇香,于是球体的镂花纹中隐隐透出炭火的一点红光,并且不断散逸香缕。

元稹《友封体》一诗描写夏日闲居生活,则是:“雨送浮凉夏簟清,小楼腰褥怕单轻。微风暗度香囊转,胧月斜穿隔子明。”从中可知,作者所住的避暑小楼上也挂有香球,微风悄悄吹入,悬垂半空中的玲珑球体竟然会随着风力轻轻转动。这是很容易忽略的细节,但也是颇为迷人的细节。

“何家村遗宝”中发现的唐代葡萄纹花鸟银香囊(左)和日本正仓院藏唐代银香球(右)

金属香囊也可以挂在腕下,藏在袖中,作为冬天烘暖身体的袖珍手炉,或者烟生袖底的神秘手段,白居易就有“暖手小香囊”之句,陆游《老学庵笔记》则说,北宋时,京都贵妇入宫拜见太后、后妃之时,会在自己的一双大袖内各吊一个香球。此外还有种种的灵活应用,一直延续到明清。

香球既实用又富情趣,所以不可避免地走出了国门,先传入印度与西亚,继而远至北非,出现在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据李约瑟介绍,这种安全好用的玲珑物最终作为小手炉传入欧洲,名曰“热苹果”,供主教们在寒冷的教堂里长时间主持仪式时驱寒之用,至今罗马的圣彼得宝库里还保存着一件十三世纪的实物。由热苹果,催生出陀螺仪这一重要现代仪器。

目前,我国国内通过考古发现出土了若干件唐代香球实物,包括法门寺出土香囊、何家村窖藏出土香囊。正仓院所藏银熏炉实际上是一只标准的唐代银香囊,登记在天平胜宝八年即公元756年的献物帐上,其时为唐朝的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时期,因此,这件香球是目前可以大致确定年代的同类文物中最为古老的一件。历时十多个世纪,以长安为起点,东到奈良,西到大马士革、开罗、罗马,此般玲珑球儿惠及亚非欧各个重要的文明节点,有力地证明了中国文明的开放性和辐射力。

从正仓院所藏香料、香木器什与香具可以明白,中国长达数百乃至上千年逐渐积累的文明成果,日本通过改革、学习与引进,得以直接萃取精华,这就犹如登上了一列现成的快车,“使自己能享受到当时世界上一流的物质和精神文明”(武安隆编著《遣唐使》)。

【本文原载于《中华遗产》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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