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拍过的云 我经常仰头看天，想：在这个人人自危的世界上，我要用一个什么样的办法来安然生活下去呢。 这时候只要望朝天上的某一个方向，那各种节气混同为一体的颜色，难道又会是谁描绘得出来的吗？这样，就能够从无言的自然中得到一种慰藉——万事万物的答案，总会以它自己的方式输送到我面前。 我就这样养成了时时抬头看的习惯。我喜欢以天空的颜色来观测自己此时心里的所思所想。可以说我了解各个去过的地方的云，比对当地人的了解更深；巴黎让我留恋的也不是艺术展览，而是每天傍晚被云渲染的一方窗外。 年纪再小一些的我，却从来不会这么想。 工作生性敏感的人，是不太容易获得幸福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家门去，并非是对爱与诗的追求，而是不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艰难，不想失去那些我极度珍视、同时让我深受其苦的东西。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我总在路上。 我想要的，是磨尽手脚的力气，用实打实、老派意义上的“劳动”，换取一面结实的房门，和一顿体面的餐食；我想用与灵感、幻想对立的体力活动，去为其树立一道保护的屏障。 做甜点的时候，我很自在，自在到忘记关注自己此时此刻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是否体面、是否合理，投入到其中，丝毫不在乎与之不相关的事情，失却得失心，享受到了最大的自由。而这也是我可以找到的，这个时代里我自己可以拥有及承受的最大自由。 业余，我却不经常光顾甜点店。尤其是那些用“奢侈”、“高贵”之类字眼来点缀菜单的店。他们口中像艺术一样的甜点，很少真能给我读诗一般的优美，至少环境就让我觉得冰冷而没有人情味；甜点师应该具有将任何到手的材料都转化为甜的能力，包括生活中的“材料”，如果真是单单为了谋生，谁又会去学甜点这么一门吃力不讨好的活。最重要的是要给人一些不同以往的感受，才没有辜负了这个职称的第一个字。 我的真实工作内容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美好，多数情况下，我又累又窘迫。原来即使做着全世界最喜欢的事情之一，还是会有上百次想放弃的时候，正如哪怕是做过上百次的配方，也难免会出错。由此我知道，生活根本不存在那种一旦找准了方向，从此就都行进在正轨上这种事情。一条路走出去，还会有岔路，岔路间还会有更多细小的分叉，而谁不是在其间挣扎，不断试探着向上攀援。 我必须将自己拉回远处来观望，将每一次制作，带入自己的整个人生，像摊开一张世界地图。南北东西，纵横经纬，眼下的时光不过是其中一角。然而又偏处人世之中，有时不得不深入其中，这一远一近，难道不是人世最应该修得的智慧吗？ 新晋学徒紧张兮兮，资历深的大厨反倒轻松自如，一问三不知。能够成为别人所说的匠人，将此视为自己一生的使命、一件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做到的事，那就势必要舍弃生命中的一些其它东西。 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如果将之视为唯一可做的事，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押在上面，人生就会变得岌岌可危。或许，能够让我安然处事的办法，恰巧就是不太过用力，和它一起慢慢进步，把那些最好的“原料”，一次一个地放。 家庭到了每年9月底，我总会病一场。这情况持续了将近十年。据说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免疫力会下降，而我每年都在深秋离开家。 今年是个例外。离开那天是1月最后一天。早上7点多的飞机，我4点起床，5点不到就出了门，几乎一夜没睡。记得那天早上我出门看到了好大好圆的月亮，亮得像一轮白色的警灯。我在箱子的滚轮声中看着月亮，想自己早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不会再害怕一个人出门了。 临要上飞机时，11年前那种恐惧又从心底里窜出来，我苦坐在候机厅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莫非我这么多年努力地生活，自己的胆量一点都没有进步吗？十多年前，我害怕迷路，害怕遇到坏人，害怕自己会遏制不住地想跑回家；而现在，变成了一种我连提都不敢提，生怕说出来就会有一点成真可能的恐惧。 年龄长了以后，便是如此学会了另一种害怕。 这种害怕，是从经验里来，又得益于自己愈加敏锐的感受功能。在我自己和家人所结成的整个生命网的脉络里，生活的好坏取决于当中无数的可能性。当我们脱离了彼此的视线，我总会去想他们今天都各自在做什么，吃了什么饭，过马路时有没有当心往来的车辆。电话每天是一定要睁开眼就打一通的，尽管我们之间的联系紧密得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感谢发达的社交网络），但是一个毫无由来的噩梦还是会让我在深夜捂着被子痛哭起来。 家人是一辈子都无法割舍的牵挂，而我有个大家庭，心里的牵挂太多，有时牵挂也会变成拖累，家庭琐事让人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事，会一点点磨掉你的灵感和锐气。我曾想过要摆脱这样的拖累，让自己能心无挂碍地到处去飞，去完成我自己的事情。这样看似有勇气、被羡慕的行为，实则失却了生命力。比起感觉驮着重担，无根无垠的空洞更让人一刻也忍不了。 人可以独处，却无法脱离其他人过活。有爱的生活，一定是落实到微处，身上艾草的味道，电视柜旁吃了一半夹起来的零嘴，倒挂在玻璃杯上未干的水滴，这些，才是构成一个人呼吸、行走、工作的支撑。 生命有不可承受之轻，从此以后我还是愿意带着我全部的感情，负重而行，愉快地繁琐起来。 感情去年好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怀了孕。使我不得不一下子跨越好几个阶段联想到了“母亲”这个角色。 我问过她们，“躺在手术室床上时在想些什么？” 都说就想着活下去，赶紧把孩子生下来，结束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至于丈夫是先看孩子还是先看母亲，这个问题我没有多问。如果丈夫没能陪产，那么一个人仰头看着手术室里的天花板时，会有多孤独多害怕呀。因为好奇，我后来经常这么静静地去想象那种感受，每次都把自己吓得手脚冰凉起来。 我甚至觉得结了婚以后，她们变得更独立了。这个时候你不再依赖父母，而是自己变成了父母；你不再依赖男友，而是承担起彼此人生的一半。胎儿骨骼在肚子里生长一寸一寸的动静，从肉体，连接到自己的整个生命脉络，将她们从本质上转化为母亲，一个保护者。 身边渐渐少了可以和我单纯聊聊感情，说说闲话的人，每次聚会，听着育儿经像听天书一样的我只能不停地把桌上的柠檬水拿起往肚里灌。 就我自己来说，一想到今后4，50年要每天面对同一个人的脸，顿时就觉得现在每天一个人的时光弥足珍贵。 比起寻找另一半这种说法，我更觉得，一个人终其一生是在寻找着自己身上的一瓣一瓣。每个人出生都是一块原始的部件，而后，用那些寻找到的与自身缺口嵌合的碎片，慢慢让自己完整起来。有的人碎片少，于是他即使不走远也可以心安。还有一些人的碎片散得到处都是，他只能终其一生地流浪，流浪，每每重拾一个面向的自己，心动、心痛至极。 只要结了婚，就会一直幸福下去。这样的事情是很难存在的吧。荣衰只是别人眼里的外在，人的内在一定意义上是恒定的，现在不快乐，以后也不会快乐；一个人不快乐，两个人，只会更不快乐。 没有人不需要陪伴，但是人终究是独来独去的，一个无奈的事实是，大部分情况反而是因为误会而结合，因为了解而分开。看了这么多故事，我却只想简简单单，若是遇上了，空时就一起看花喝茶，游山玩水，聊聊明天是下雨还是出太阳，共渡生命长河中的一支流。多好。 姐姐床头一直放着厚厚一本《育儿圣经》，她总说要“传”给我了，可我只觉得，在轮到这个之前，不知道还得读其它类别的“圣经”多少本哟。 自我今年日记的第一页上写着年初立下的一个愿望：要变漂亮。 我一直致力充盈自己的内心，要处在生活的精华里，却从来不知道爱与痛的感受力是以同等速度与深度来生长的。想得太多，所以不论我身处何处，我的心思都不会在当下的状况中。它总是随意地到处乱飞，让我显得淡泊，瞒过了很多人的眼睛，但我哪里是淡泊，我只是在分心。所以才想要花点时间去充盈自己的外表，来做一根缰绳，让我可以少一些感受，多一些轻快的笑容。 自从有了这个愿望，我就经常观察别人的貌相，这个社会上好看的事物太多了，但称得上美的却很少。 在巴黎街头看到穿着优雅的老太太，我总会驻足多看几眼。了解到原来人还可以活成这样。我与一个韩国女生经常相约在市中心花园里的咖啡厅见面，老板娘就是一位日本老太太。那天我们坐在咖啡厅外，那老太太穿着一身蓝色调，一条褶很大的深蓝色学生裙，上衣是浅蓝色的衬衣，配一双没有任何花纹的哑光黑色皮鞋。客人离开后，她拿着抹布出来整理桌子，笔直的腰背，线条优美的小腿，看着她进出，我和朋友呆了好一会儿。 每次看到像这样的老太太独自漫步在街头，我就觉得自己今天没有白白出门，好像搜集邮票般悉心将那画面留在了心里面。 不过，刻意地变美，便不会美到哪里去。 我求的只是漂亮。我对漂亮的标准，不外乎干净、精神、健康，再加一两分灵气，会一样别人不会的小技能。这样不管去到哪里，即便不熟知你的身份、有多少资产、去哪里读过书、有没有房子，在别人的第一眼下都不会受到多少怠慢。 在厨房里埋头苦干，手腕总会酸痛，一天结束，身体的电量已亮起红灯，但头脑却像刚刚苏醒，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锐，能想清楚很多我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因为这样那样的往事，我允许自己一定程度保留住内心的悲伤。正如同四季轮转，我允许自己有事可去执着，也允许自己有偶尔关起门来流泪的时刻。现在想来，生活就是一块夹心饼干，上下夹着咸味的面块，只有中间是甜的。养成一种让自己能接触内心想法，又不再往下沉的力量，就先把自己变成甜的吧。  之前拍过的海面波光 对于我来说，生命力是以年为单位来供给的。活力随着季节的冷暖变化，心情随着月亮潮汐而起伏。当冬日将尽，一般一月份和二月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应该尽快做好新一年的计划，该动起来了。这种动力一直会持续到是年九月底，然后急转直下，进入黑色十月我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会督促自己去完成每天的任务，随之而来的就是皮肤过敏、智齿发炎、眼睛浮肿，还有头疼等情况。潜意识里的某一部分在持续崩坏，而我在实验了这么多年后才了解到我的能力只够自己一次做好一件事情。超载运行只会让我枯萎。 了解到自身的运作法则，不也是一种有效的“人生管理方法”吗。 而我在25岁学到的获得幸福的方法是：现在没有的，就当作以后再也不会有。带着这样的心去努力奔跑，去随风、随月亮，深深浅浅地流落，让尚未遇见的那一部分我，自己去做一个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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