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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姝| “向阳而生,逐光而行” —— 感恩导师James L. Watson教导

 pursuitman 2019-11-21

 (Woody个人主页上的睿智亲切照

之前张文义老师曾邀约我,谈谈人类学学习与研究感想。进入这个领域已有一些年头,但资历尚浅,不敢妄谈心得。近年来在民大执教,每逢遇到教书育人的问题,我时常想起博导WoodyJames L. Watson)教授的教导。我在哈佛人类学系读博士期间,Woody与夫人Rubie以一贯的睿智和温暖引导、关怀与鼓励我,让我心存暖意地度过了有苦有甜的博士生活。近来这些记忆的片刻更加鲜亮。便向文义主动请缨,写一篇文章,与学界同仁教师和年轻学子们分享一些记忆感受。

2004年夏,我离别亲人,赴美留学。波士顿天高而长,水阔而清。我和导师的第一面,是在他主持的博士新生见面会上。他白发慈眉,眼神清亮,笑容温暖,告诉我可直呼他的昵称Woody。老师的平易近人,打消了一个年轻人觐见著名学者的不安。在往后的岁月里,老师也一向亲切和善,在学习和研究上对我要求严格,在生活上常给以暖心关怀帮助。我很高兴在异国他乡遇到了一位好博导。 

 Woody和夫人Rubie,中文名为华琛和华若璧,是多年来钟情于中国研究并在国际学术界享有盛誉的人类学家。他们在美国农场长大,在爱荷华大学读本科时相识相恋,结为学术伉俪。从1970年代开始,他们在香港新界的村庄持续做多年追踪式的田野研究,亦曾到江西、广东等地调研。Woody在亲属制度、仪式宗教、饮食文化、全球化等研究领域造诣深厚,成果斐然。他在英美两国任教,一番流转,落脚哈佛。Woody为人类学系和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教授,又曾兼任该中心主任。Rubie为人类学系讲座教授,系内Tozzer博物馆馆长。2011年,夫妻退休后,回到家乡Illinois农场,务农养牛,种菜弄果,安享田园牧歌。导师时不时发点照片,让我看看他们的牛和果蔬。牛憨直健壮,耳朵挂着号码牌,蔬果饱满清爽,和他们的文章一样引人入胜。我印象里,他们一直持平常心过日子做学问,低调质朴,活得均衡又恬淡,什么都能努力做好,又什么都不过分在意。

我在系里系外参见活动,遇到和我导师有交集的人,大家一致的评价是“Woody夫妇是很好的人!有人更会爽快地连用三个非常来形容这番Woody待学生有多好?他有独特的育人风格。首先,他把学生当做全方位的人来关怀,不只仅看一个人的学术表现。其次,他总是给学生正向反馈,积极寻找学生的闪光点,发现一点光,便会用毫不吝啬的夸奖,给学生整个太阳!再次,他常常从学生角度立场考虑问题,为学生着想,对学生的学术安排和要求,都是以学生自身的兴趣为出发点、未来发展所需的基本能力和储备为着眼点。因此,我向老师请教交流时,总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对谈气氛里,可以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或困扰,有效地获得指导帮助。这在我初去美国度过学习与生活转型期、后来攻克博士论文构思和写作难点的时候,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刚去美国时,我在英语和新专业的学习上,遇到比较大的挑战。博士课多为讨论课seminar。欧美同学们可自如地舌战群儒,专业功底好的同学也展现了与老师灵魂对战的风采。我仅能观赏,暗自拿捏词句但插不上话,也暗自心焦。心态的平和化,来自Woody的指点。老师告诉我,一个人不用和别人比,和自己比就行,今天比昨天的自己好一点就行。他也用生动独特的方式指引我去热爱生活,往前赶路时,别忘了领略生活中的美好。一次,老师在办公室指导我写作,见我面露紧张,便带我到会客室,指指茶几上鲜黄色的花,问我是否知道花名。我摇摇头。他把花名写在纸上,还一口气写了另外十几种。去认识这些花吧,在波士顿很常见!你来美国不光学习,还要生活!找好二者的平衡,就是你第一学期的任务!老师眼里温暖的光,让我难忘。

第一学期,我上了一门和老师一对一的阅读写作指导课,定期交书评,再拿到有老师满满红色笔迹评语和指正的回馈,其中有不少鼓励和夸奖进步的话语。每次看完,我的勇气和信心都增添几分,就像车加了油,可以干劲满满地继续前行。老师点评和指正时,有几个主要标准:一是思路,我要用自己的语言阐释作者的思想亮点、民族志材料的贡献;二是文法,行文风格准确凝练,有学术质感,句式合规,词语选用得当;三是新意,对作者的观点有理有据公正恰当地提出批评或补充。这种培训对我的思考写作和学术英语能力提高很大。

老师与我的交流方式也总是为我着想。哈佛的一些中国研究老师,喜欢和中国来的学生访问学者讲汉语,以便重温练习语言。Woody虽精通汉语,但从不和我讲。理由是:你来美国要生存下去,必须多说多练英语!多年中,只有在2005年春节时,老师送给我一个小金桔,按香港人过年的方式,笑呵呵地说了四个汉字恭喜发财!

第一年,波士顿秋风转冬雪,飞雪再迎春,我慢慢完成了适应转型期,在英语和学业上逐渐自如了起来。学年结束时的一场Woody课程的考试,我精心准备,全力答题,竟一时忘记了签名栏上自己的姓和名分别对应First NameLast Name的哪一个,举手问了助教。几天后,我收到了Woody的邮件,夸我答得特别好,很为我的进步骄傲。我体会到,比起中国传统的求全责备式的、注重看学生你哪里哪里还做得不好的苛责型教育文化,美国注重看你哪里做得好的赞颂文化对一个学生的成长会起到更大的力量。因为后者会点亮一个人心里的灯火。

Woody的常用语言风格是,我很高兴……I am glad that......。他总是习惯性地积极寻找学生的正面属性,及时慷慨地给予肯定后让对方既把优点发扬光大、又对弥补不足和挖掘潜力充满主动性和信心。老师在日常交往中对学生宽厚仁爱。遇有学生赴约迟到或略迟交作业的情况,老师会面如春风而非冷霜地对着致歉者说:很高兴你终于来了”/“很高兴收到了!学生忘做了什么事而致歉,老师也先来一句暖心开场白:谢谢你想起来了!宽厚和善意对待会让过错的修正更自愿主动。

在后来的几年中,无论是上课学习、开会发言、博士论文研究操作与写作,还是求职演讲,老师也一贯以严谨认真和正向鼓励的态度指导和肯定着我。老师本身是勤奋治学的典范。夫妇二人每天都阅读和写作,几十年来,很少中断。他们的科研生活也有很大的独立性,不要求非研究助理的学生做活,也从无报账等杂事的分派。我有时遇到老师拿着一大袋厚厚的书籍去图书馆还书,伸手想帮忙,老师也总是婉拒。老师的勤恳也体现在始终保持观察和思考的习惯。他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随手记录平时思考的灵感。他认为,人类学最大的长处就是让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变得有趣。所以,悉心记录着日常生活点滴中得来的想法。

直到退休后,老师还在坚持以民族志的方式书写农场生活,我很期待能看到这本自传式的民族志出版!目前,老师夫妇把五十年来香港农村研究的珍贵照片、文本与访谈素材等进行整理,写着两本书。他说:做田野的人类学家本质上做的是地方史学家的工作,研究的每一个当下终将成为过往,人类学家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和传承历史。老师夫妇退休后学术工作的持续,都算不上叫做坚持,因为做真心喜欢的事,不需要时时让恒心来监工。他们的学术赤诚之心,几十年初衷不改。老师曾提起,70年代在江西调研时,村民生活艰苦,筛米技术设备差,他刚开始吃米饭时又不懂村民咀嚼的技巧,崩坏了几颗牙。但即便如此,他从不觉得苦,因为他在一个条件差的农村家庭长大,从小干农活能吃苦,热爱农村生活,更为能拿到珍贵的研究素材而激动!

我写博士论文时,定期向老师交论文章节的初稿。我的论文主题是中国一个典型村庄的口述史。老师对选题和素材很感兴趣,把章节一字一句地看和修改。修改包括需要充实的细节、加强论证的说服力、替换更恰当和多样化的语词概念。比如,老师要求数量词精确,尽少用一些”“很多这样概化的用语,而要说明是多少”“多大比例。名词也要精确,英语农民一词是该用farmer还是peasant更准确?老师会拿来一篇经典研究文献告诉我用farmer更对。动词也得得当和丰富,近义词当中根据语境可以排布不同的动词,在一些地方,宜用学术性概念的动词替换通俗用语。更重要的,论证上要简单直接,文风清晰易懂,而且着重想,你到底和前人已有的研究在多大程度上是重复,哪里有了创新?在见面交流时,老师也会着重敦促我把论点不够清晰有力的地方、创新度表述的部分说清楚,并用反例和比较例把事实的本质凸显化。这个过程就像削铅笔,把粗犷的想法慢慢磨尖,让它有锐度,精细化,又能和事实精致相配。

老师常教导,你虽然做中国研究,但一定要往大想,往深想,超越中国个案,找到能对非汉学研究者有启发的普适性论点!另外,是在民族志的土壤里长出理论创新的花,不要本末倒置,用理论的框寻找和填满事实。记住,田野材料是马,理论是车,马拉车,不是车拉马!老师要求立意高,也给了我时间和精神上的充分自由度,我也力求多读多想。遇踌躇不前或对想法不够有信心时,老师又会给予适时鼓励。记得一天大雨,老师请我在Science Library的咖啡厅喝茶,聊起近期写作难点和推进办法,老师鼓励我大刀阔斧向前:你的研究比我们很多人的研究都重要!不管引用了我们当中哪个学者的理论,记住,你不用做XX第二,而要做Chang Shu第一!老师清亮笃定的眼神里写满了信任和期望。窗外,雨帘迷蒙,我莫名感动。 

我在筹备开会发言时,老师对我讲稿的修改也是一丝不苟,按照博士论文的要求,不放过不准确和模糊表述,要做到民族志故事和理论阐释的精密配合。而且要求我在会前一晚朗读讲稿,掌握时间和节奏,标注难以发音的单词,把语感太差的单词替换掉,要做到表达流畅,有趣有见解,清晰易懂。想必老师也是把这番精益求精投入到备课教课之中,才成就了他优雅娴熟的教学技能,特别是在他那门最受哈佛本科生欢迎的大课饮食与文化上的精彩讲解。除了仔细领悟老师对我会议讲稿的指点,我也在平时依样画葫芦地模仿学习着老师的发言方式。记得一次我在全美人类学大会上小组发言和结束讨论后,老师从听众席里起身走来,冲我一眨眼,竖起大拇指,发言和回答都很好哦!给学生点赞,这很Woody。旁边另一所美国高校的人类学博士羡慕我:你导师真好!我导从来不这么做啊。导师一直强调,职业精神很重要。无论是他自身树立榜样,还是对我的细节化正规训练与适时肯定,都在如春风化雨般把这股精神传递给我。

有一次我对导师做了番访谈,对他和妻子的人生与学术经历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特别是明了了老师平和的人生态度和精进的学术求索从哪里来。有些谈话,在正式出版的访谈稿里被老师删去了。他的平常心和敬业精神,与早年较为辛酸的一些经历有关。我想,他应该是既不想卖惨过去,也不想炫耀今日,才将这些段落去掉。但我清晰地记得一句话:人生就像扔硬币(flip a coin),多少有些运气在,我和Rubie觉得幸福又幸运,感恩和珍惜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想,也正是这种双幸法则,让老师夫妇能积极阳光又步履从容地迎接任何挑战。就像他们爱听的那首美国歌《Keep on the sunny side》中歌词所表达的:“生活纵有黯淡一面,也有阳光照耀一面,向阳而生,逐光而行”。另外,老师自己也遇到过很好的老师,深受启发和鼓舞,所以发自内心地愿把对学术的赤诚和对学生的爱传递下去。

Woody夫妇(左四和五)退休庆祝会,凯博文(右一)主持

老师夫妇退休时,系里为他们举办了一场聚会,庆贺他们在哈佛执教和从事学术工作的卓越贡献。庆祝的方式,是开一场名为民族志历史/历史民族志:中国经验的学术研讨会,邀请他们的哈佛同事、与他们指导过的已毕业任教和在读的学生,进行研究成果交流。多位在一流高校执教和在中国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师兄师姐赶来了。最后,老师上台总结,全场掌声雷动,久不停歇,是人们心中的敬意自然汇出的激情。老师回顾自己的学术历程时语气淡然,但说到还有未毕业的学生恳请同事指点时哽咽落泪。我也红了眼眶,感念老师总是把学生放在心上,把教育看得重要。

后来,我毕业了,回国前老师夫妇在哈佛广场上的燕京餐厅请我吃了顿中国饭。他们热心指点了我工作与上学的不同、需要哪些新的转型和安排。我们在午后的阳光里一一拥抱说再见。飞回北京的前一天,我收到老师的邮件:“Shu,请向你父母问好,也向你国内的老师们表达我的谢意,谢谢他们培养了你,让我能有运气继续教你。很高兴做你的老师。你毕业了,我们可以以朋友相称相待了。分别几年,老师在我异国求学岁月里洒下的阳光记忆,不曾褪色。感恩节将至。我谨以此文表达对这位亦师亦友、可亲可敬的好老师的感激。衷心祝愿他和夫人若璧,安享美国田园风光,劳作写作皆丰收,健康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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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兴趣了解Woody作品与学术思想的朋友,请挪步老师个人主页,并参见我的访谈:http://anthropology.fas.harvard.edu/people/james-watson-0

常姝访谈华琛教授,家庭与亲属制度的嬗变。载自张冠梓主编:《哈佛看中国:政治与历史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

Woody主要代表著作:

1975 Emigration and the Chinese Lineage: The Mans in Hong Kong and Lond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42 pp.[Japanese translation, Tokyo: Aun Sha Publishers, 1995.]

2004 Village Life in Hong Kong: Politics, Gender, and Ritual in the New Territories (with Rubie S. Watson).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490 pp. [Chinese translation,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11.]

2006 Second edition, Golden Arches East: McDonald’s in East Asi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Handbook of Food and Anthropology (co-editor with Jakob Klein). London: Bloomsbur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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