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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我讨厌伟大的简化者,我热爱质量感,不可模仿的技艺和独一无二感” | 孙郁

 圆角望 2019-11-21

赫尔曼·黑塞于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中国的读者对于德国文化有天然的好感,但那多集中于哲学界和思想界。我年轻的时候,记住的德国的哲学家的名字较多,所知道的德国文学还限于诗歌作品,对于小说家了解得有限。但自从看到黑塞的作品,对于那文本内流淌的情思大为敬佩,诸多小说的内蕴,不亚于尼采的辞章。于是心里想,原来德国的文学与哲学一样,有养人心目的地方。当年读到黑塞的书,像是被引进一块高地,他的诗与小说,有着常态里的非常之音,司空见惯的世界变成陌生化的存在,不妨说也有康德以来的哲学的力量。

我几次去德国,对于该国文化略有一点感性的认识,但所得均为皮毛。不过在与德国友人的交流里,感受到那是一个高度精神化的国度,许多历史遗产暗示着以往的思想之迹,它们对于世界的影响,实在是大的。中国的许多作家和学者从德国盗来火种,在寂寞的土地燃出光明。相关的故事,一时是说不完的。

中国的黑塞迷很多,说起来有诸多有趣的话题。友人李世琦所写的《黑塞传》,便有着对于异国智者的敬意之情。他在大量的资料里发现了黑塞的精神轨迹,对于其思想、创作进行了多维的打量。对于我这样的读者而言,全书像一个导游,引路于崎岖的苦径,百转千回里,与闪电般的灵思一次次相逢。俯仰之际,神意种种;往回之间,奇思多多。重要的是我们从那精神之旅看到了文学的本来意义,那就是以敏锐之笔,探入人的意识的幽深之所,我们由此看到“美和魔力的梦幻”。

好的书写者从来不是在前人的文字面前亦步亦趋前行的,他们总有不满于世间的思想在流淌,将闭锁的精神之门打开,告诉我们人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黑塞的创作不仅仅在疗救自己早年的创伤,也在诊断着西方文明里的痼疾。在德国法西斯主义盛行的日子,他的思想照亮了沉沦之国的暗区,以强大的精神之力抵抗着灰色的存在。在艺术都被单色调涂饰的时候,他说:“我讨厌伟大的简化者,我热爱质量感,不可模仿的技艺和独一无二感”。而他的作品便有着非同质化的鲜活之音,在时空里久久回旋着。

“独一无二感”,包含着创造性的愉悦。我自己阅读黑塞的作品,常常想起尼采的超然之思。他们都是世俗世界的非合作者,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选择差异,而是对于人的思维盲区的挑战。当资本主义扭曲着身体跌入深渊的时候,我们的作家们及早提示了那悲剧的可能。而且他们往往在词语与逻辑里避开了历史的惯性,在逆流而上中,觅出别一思想之途。在德语作家中,这样的人很多,荷尔德林、里尔克都奉献过非凡的辞章。黑塞和他们一样,在文字里,同样克服了自己的时代。

看到域外的作家如何面对自己和周围的问题,对于我们国人都是一种刺激。在儒家传统深厚的国度,读书人不易像黑塞那样选择自己的道路。德国有德国自己的难题,他们处理难题的方式有一点勇猛,文字后不免带有孤独性。黑塞的孤独使自己与俗世隔离开来,也因此看清了世间的面目。他的笔调打动我们,不是口号和简单的理念,而是对于生命的复杂的理解。文学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打通进入世界的方式,作家由此要做出自我的牺牲。黑塞对于同化艺术家的思维深恶痛绝,他在写作里总给我们惊异的画面,那些映出了世间被遮蔽的存在,镜子一般照亮了陌生的自我。作家就是这样一类人,他们在世人没有感觉的地带,唤出读者的内觉,忽地瞭望到未见之景,原来人间竟是这样的存在。这种提示的作用,在那些说教的文本里,反而被遗漏掉了。

自晚清开始,几代人都在学习西方作家观察世界的方式,一些作家身上流淌着域外文学的血液。即以所模仿过的德语作家为例,歌德的《浮士德》曾以两个灵魂的搏斗展开人类生活的寓言,其间的哲学、神学、神话学、音乐等元素,暗含于词语的时候,精神空间忽的变大了。这种精神的大,让中国的读者感叹创造的快慰。而里尔克在寂寞里拉开的夜幕,露出天际间无数星光。瞬间是无穷远方的神秘的显现,我们由此知道探求的路是没有止境的。在广大的天地间,人弱小得乃是沧海一粟,跨越这种渺小,唯有精神创造中的逐日之旅。海德格尔讨论荷尔德林和尼采等人的写作时,感兴趣的是“把我们的思想转向完全不同的区域、尺度和方式”。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的价值,是具有扭转时风的力量。这力量不是靠权力而获得的,相反凭借的是一种智慧,一种思想的自我的燃烧。但他们并非与人间隔绝的怪人,而是深深爱着人间的启示者。文学的力量也就是启示的力量。

我在关于黑塞的材料里,发现了许多过去鲜知的内容,有许多都出人意外。比如他与中国文化的奇妙的连接,对于其写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黑塞对于中国古代的老子、孔子、庄子等人的理解,哪些地方刺激了其思想的生长,哪些被衔接到语言的魔宫,都是可以深说的话题。西方人看中国的国故,与我们瞭望古希腊的经典,情感是有所区别的。在以西方为中心的文人那里,东方的思想不过稀奇之所,满足了许多人的好奇心。但黑塞似乎不是这样,他的视野与同代人有不同的所在,故精神是超然的地方居多,又有对于西方中心的思想的偏离。这与尼采欣赏佛陀的思想一样,在强大的西方精神的惯性里,他的无畏的选择,有着精神的伟力。

在我的印象里,无论是西方批评界还是中国批评界,流行的都是对于文本的注释后的心得一类的写作,但是面对那些天才文本,批评的话语往往失效。阅读黑塞,惊叹之余会觉出概念的苍白,我们实在不易以简单的话语描绘这样的作家。他于枯寂里吹出了先前没有的艺术之风,那些缠绕我们世界的雾霾也因之溃散。想一想百年来人类苦苦寻觅精神之路,坠入陷阱者何其之多。但是像黑塞这样的清醒的作家,却远离了奴役之路。思想者不都是从世俗里走出来的,往往是在时风的逆向里,激活了传统有意味的部分。对于习惯于在惰性里思维的人而言,如何跳出已有的定势,以超凡的眼光重审世界,那该是应去尝试的选择。

        2019年9月1日于新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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