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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馆里面的呼啸|南帆

 圆角望 2019-11-21

南帆书法

 体育馆里面的呼啸

南帆

                                  

      这个城市的体育馆是一座气势宏大的圆柱体。座落在四周高耸挺拔的建筑物之间,体育馆如同一个口径巨大的圆形容器。四周纵横交错的马路显示了体育馆的某种核心位置,体育馆门前宽敞的停车场成了一种虚席以待的姿态。体育馆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重要处所。哪一张城市地图敢于遗忘体育馆的存在?

      通常的日子里,体育馆显得冷清寂寥。除了几位看守人员,体育馆里面空荡荡的。一群觅食的麻雀呼地落到了跑道上,蹦蹦跳跳。一张张空的座位无声地敞开,如同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体育馆里面的一声大喊是听不见回音的,空旷吸收了一切。这样的时候,体育馆仅仅是某种空洞的象征符号。

      这个容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

     一个异乎寻常的日子里,某种重要的赛事突然将这个城市点燃了。四面八方的人丛络绎不绝地向体育馆涌来,这里的温度骤然之间直线上升。体育馆里面的事件总是公众共同参与的事件。绿茵茵的草地上几个运动员正在奔跑、踢球;跑道上的互相追逐的运动员刚刚进入冲刺;一个跳高运动员飞身越过了空中的横杆--这些都仅仅是事件的引子。体育馆里面的炽热气氛来自观众对于这些运动员的响应。观众的情绪无疑是竞赛的组成部分。运动员仅仅是精确地完成种种技术动作,娴熟而默契地相互配合,完美地实现教练事先制定的战略意图;换一句话说,运动员的竞技很大程度地体现了理性设计。然而,观众席上聚集的人丛却在比赛现场制造了一个拒绝理性的气氛。多数观众将日常的精明与谨慎抛在体育馆之外,本能暂时地篡夺了大脑的权威。他们的座位上仅仅剩下一具解禁的躯体。血液在肌肉下面乱窜,心脏失控地狂奔,两眼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胳膊忘乎所以地向空中挥舞,一张张变形的脸缀满了汗水,嘶哑的喉咙不断地吼叫,一串串粗话与欢呼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观众席上汹涌的起伏简直令人迷惑:那几具奔窜跳跃的躯体具有哪些神奇的魔力--为什么这么多人迅速丧失了理智,如痴如醉地投入了不可抑制的狂乱?那几具躯体之间的胜负游戏或者一个无关大局的体能记录为什么让人们激动得难以自持?观众的参与致使体育竞赛担负了原始的抒情功能。这时,体育馆里面容纳的是一种来自躯体深部的激情,一种抑制不住的古老能量。

      体育馆里面是一场粗野的聚会。观众席上的人们抛开了面具,不拘形迹,开诚布公。他们毫不掩饰地坦陈自己的狂喜和崇拜,赤裸裸地表白自己的遗憾、失望乃至愤慨。他们的脸上不再挤出中庸的笑容,言辞之间删除了种种掌握分寸的定语和形容词,他们甚至也不像平常那样时时考虑心脏与血压的承受限度;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他们不惮于流露出极端分子的本性。的确,体育馆里面经常形成专制的气氛;人们仅仅想听到绝对的肯定或者否定,这里讨厌犹犹豫豫的空话、虚与委蛇的礼貌、伪装的公平与貌似聪明的辨证法。体育馆里面,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盟友与仇敌。只要提到了那一个黑白相间的足球,素昧平生的人立即会称兄道弟;一旦你我崇拜球星不同,片刻之后又可能反目成仇。这种粗野的聚会一旦失控,谩骂与斗殴势在必行。坐到了灼人的观众席上,谦谦君子也会情不自禁地一扫斯文。归根结蒂,体育馆不就是让人们将心中的块垒倾泻一空吗?

      如果在某一个赛事频繁的季节,体育馆就会成为这个城市的心脏。体育馆里面传出的搏动与节拍主宰了这个城市的基本旋律。大众传播媒介如同一根根血管将体育馆里的种种消息及时地传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城市生机勃勃的理由。这样的季节,公众的一切话题都围绕着体育馆里面的种种动态展开。体育明星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所有体育馆以外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政治新闻或者外交报道黯然失色,工业产值与农业丰收如同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考虑到公众的情绪,一些政府机构甚至作出过这样的决定:世界杯足球决赛的那一天,停止日常办公。

     圆柱形的体育馆如同这个城市之中一个人造的火山口。它周期性地喷发,吐出积存在这个城市深处的郁闷之气。人们时常认为,城市是一个枯燥的地方。这时,体育馆终于让人们看到,城市也有这样一个容纳了力量、勇猛、血性、狂野和激情的所在。异常的亢奋和抖动慢慢地过去了,这个城市逐渐恢复了平静,城市的所有机构重新在古老的轨道上面循规蹈矩的运转。事后,某些好奇的人们或许会想得多一些:到底是什么主宰着这个城市的肌体节奏?

     这样,躯体的主题重新出场了。

                                  

      这个城市让许多个体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穿行在城市之中,我时常会突然地感到了无助的恐慌。

      城市是一个宏大而又精密的结构。城市之中矗立着无数壮观的建筑物。这些高楼大厦挺拔伟岸,质感坚硬,玻璃幕墙闪烁出拒人千里的光芒。城市街头是汽车的世界。一辆辆锃亮的车子疾速驰过,显示出石油加机械所制造的速度与秩序。种种钢铁、塑料、水泥和一些名称古怪的化工材料安装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大批类同的居室成了存放人们血肉之躯的狭小方格。城市结构内部隐含了一套又一套或显或隐的规范体系--从交通规则到工厂纪律,从服饰装束到就餐形式,从户籍管理到身份礼仪,从家俱式样到交际用语。众多人口的聚居伴随了严密的约束与契约。金融、医疗、法律、保险、商业,每一个系统既是一种互利互惠的合作,同时也是不可逃离的框架。城市之中的个体只能在这些系统的网络间隙找到某种有限的活动空间。他们每一天穿上了套服,循着同样的路线抵达固定的机构,重复与昨天相同的业务;返回居室之后,他们按时地享用晚餐、观看电视节目与熄灯安寝。对于大多数人说来,这就是城市生活之中稳定不变的流水线。他们的躯体在这样的流水线上面定位,编码,驯化,打上戳记,成为一个会衰老的零件--的确,在城市这个宏大而精密的结构里面,躯体仅仅是一个指定位置上的零件。

      零件的命运时常让我的强壮肢体感到了愤慨。某些时候,躯体的逻辑终于导致肌肉与热血的叛逆冲动:让躯体从种种规范体系之中突围,重新回到蛮荒时代,回到露天的空旷地带,奔跑跳跃,狂呼乱叫,重温生命的原始形式。我坚信,这就是体育的不朽主题。体育馆的重大功能即是,让千百具躯体从层层迭迭的城市机构背后惊醒,重新意识到胳膊、大腿与躯干的肉体存在。这样,生命的能量从严密的城市结构之中找到了一个突破的缺口;这是柔软的、活跃的、带有体温的躯体与城市所堆积的沉重物质之间的抗衡。汗水,喘息,吼叫,心跳,酸痛,冲撞,受伤,爆发力,全身心的亢奋--这一切无不作为炽热生命的物质证明。这时我惊喜地发现,我的头颅下面那一具血肉之躯还没有完全硬化。这一切突然让我意识到,体育运动并不是这个城市的消食游戏,体育运动所带来的狂放与快意具有了深刻的文化涵义。

     不论这样的体育主题是否得到了明确的表述,人们已经无意识地给予认可。至少在公众话语之中,体育充分表达了躯体的意愿。我可以毫无掩饰地在体育的范畴之内诉说躯体的快感,躯体运动所导致的激动、兴奋、昂扬、不安、畏惧、疲惫均被视为一种正当的表现。足球比赛之中,运动员破门得分之后时常欣喜若狂--这甚至诱发出种种古怪乃至放浪的形体语言,诸如摆胯,狂奔,打滚,翻跟头等等;然而,没有人谴责这种形体语言缺乏优雅。体育特许人们采用赤裸裸的行为和动作为躯体抒情。

     人们已经了解到,躯体并不是公众话语热衷的主题。许多方面,躯体是一种禁忌。性的满足同样包含了躯体的巨大快感,但是,性的渴求与冲动不宜于进入公开的叙述;性的躯体通常处于隐蔽状态。躯体的另一个表述系统是医学。医学话语无微不至地描述了躯体,尤其是描述了疾病对于躯体的侵害。然而,这样的描述仅仅向有限的几个读者敞开。通常,医生有责任保守病人的躯体秘密;病人躯体的详情了解往往被限制在医务人员与亲属之间,不得任意扩散。的确,只有体育才能肆无忌惮地将躯体的技术与躯体的快感公然暴露在大众传播媒介之上。

     我时常从城市的结构背后看到现代社会的模型。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一个极其复杂的综合体,无数因素参与了社会的发展。人们时常看到,一些白发苍苍、行动迟缓的社会权威人士掌管着这个世界。或许,白发苍苍表明了权威人士积累个人资本的必要时间。然而,体育馆里面却出现了另一种景象。一批肌肉发达、充满活力的躯体占据了核心。他们通过力量、速度和技术的角逐层层选拔,最终推举出一批竞技场上的王者。尽管这些躯体的胜利者不可能如同远古社会一样介入军事、政治和领导机构,尽管他们的胜利更像是象征性的,但是,他们赢得的荣誉与崇拜表明,另一种假想的权威、社会结构与历史图象至少在体育馆内部得到了确认。体育馆里面简单得多:躯体的最强者同时也就是这个空间的统治者。

     除了严密的管理,城市驯化躯体的另一个方式是舒适与安逸。事实上,舒适与安逸是多数人向往城市的首要原因。从交通工具、形形色色的机械设备到种类繁多的家用电器,城市正在尽量削减人们的躯体负担;另一方面,灯红酒绿、美味佳肴持续不断地剥夺躯体的行动能力,任凭体内的脂肪一层层地堆积。这是一种令人担忧的退化。这时,体育馆是回归躯体的一个重要场所。体育重新训练了人们胳膊上的肌肉、大腿的弹跳力和感官的反应速度;同时,体育还再度唤起躯体的耐力和忍受痛苦的意志,并且强制躯体节欲自重。这喻示了一个保证--未来的日子里,仍然有一个肌肉发达、行为敏捷的躯体穿梭在实验室试管或者计算机网络之间。无论如何,人类的躯体不该在城市的环境里变成一堆腻人的肥肉。

                                 

     我伸手抓住了前面用过的一个词汇:躯体的逻辑。如果暂时地解除思想的控制,卸去理性的枷锁,那么肉体之躯的意志是什么?是的,不必再伏案写作,不必再盯住计算机屏幕,不必再手忙脚乱地对付流水线,不必再刻板地重复讲述教学大纲,不必再统计一系列乏味的报表,也不必再委屈地塞入某一节拥挤的车厢,匆匆地奔赴一个了无意趣的异地。这时,躯体从日常的时刻表之中解放出来,复归于原始的生物状态--这时的躯体想干什么?除了饮食和睡眠,躯体还能摆出哪些自己的理想?

    躯体在这样的提问面前显得十分茫然。骨骼在沉睡,肌肉松驰无力,没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在血管里面冲撞。每一个感官都在慵懒之中显得风平浪静。日常时刻表是一种强大而又恒久的压抑,躯体已经在压抑之下熄灭了生机勃勃的冲动。躯体甚至习惯地认为,生命就是这种形式,无可非议;躯体的基本活动就是锁定在某一张办公桌的桌面上,或者消耗在某一个实验室的试管面前。

     体育运动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插入,成为日常时刻表上的一个显眼的特别节目。进入运动场之后,躯体骤然复苏了。紧张与亢奋掠过全身,血液开始沸腾,一根根神经竖了起来,奔跑与跳跃惊醒了所有的感官,四肢、五脏和肌肉骨骼进入总动员状态。躯体忽然间发现了自己的现实存在。体育运动就是将躯体强行带入一系列自由的或者规定的动作,让动作的编码和重复训练最大限度地利用躯体,放大躯体的种种潜在的能力--短跑放大了躯体的爆发力,跳高放大了躯体的弹跳力,举重放大了躯体的臂力,体操放大了躯体的控制与协调能力……如果将每一个局部的放大综合起来,人们面前就会出现一个强壮的理想躯体。这样的躯体拔山扛鼎,疾步如飞,伏虎擒龙,无所不能。或许,田径运动之中十项全能就是对于这种理想躯体的一个模拟。理想躯体完美地体现了“躯体的逻辑”。五花八门的运动项目即是依据“躯体的逻辑”顺序排列。

     其实,即使没有亲身投入运动--即使是观看,躯体同样会激动得哆哆嗦嗦。这就是躯体的逻辑产生的共振。体育馆里面汹涌的呼啸与呐喊表明,躯体已经被难以遏制地卷入眼前的景象。运动场上只有几具躯体正在搏击冲撞,但是,所有观众的躯体内部都出现了一种相同的动作摹仿。力与速度在观众的躯体内部产生了回响。这是一种剧烈的精神行动。观众的四肢并没有真正的动作,而他们的内心却产生了同样的消耗。换一句话可以说,运动场上奔跑的那几具躯体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符号,这些躯体书写出来的涵义产生了巨大的号召力。躯体的逻辑就是语法,观众的躯体迅速地读解了这种符号,并且让自己的躯体复述这种涵义。躯体的符号没有语种,也不用查阅字典,不同的肤色不会造成阅读障碍。人们用自己的器官、肌肉--而不是用自己的大脑--识别和体会这种符号,这是一种生命的呼应。。一些古铜色的强壮躯体引起了另一些躯体的激动和颤栗,难道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情吗?

     我想将这句话记录下来:躯体是一种激动人心的符号。

     通常,这个世界仅仅制造出两个类型的明星人物。他们分别是演员和运动员。他们的共同特征在于--躯体的陈露。人们往往迷惑于他们的技艺而忽视了一个事实:隐蔽了躯体的技艺无法产生明星式的盅惑。无论是金融专家、历史专家还原子能专家,他们可能赢得人们的莫大敬意,但他们不可能成为明星--他们的躯体并没有浮现在他们的技艺上面。这样的规律已经为聪明的政治家所利用。政治家往往不辞劳苦地巡回演说。这不仅包含了言辞的说服力,同时还包含了躯体形象的说服力。如果一个政治家的公众形象仅仅是一台慷慨陈词的收音机,那么,他的威信肯定要大打折扣。我时常嫉妒地想,那些球星有什么理由开出天文数字的身价?他们的报酬为什么是文学家或者物理学家的千百倍?体育馆里面的场面终于让我明白:不论这个世界出现了多少话语体系,躯体仍然是最为有力的语言。语词只能与语词对话,躯体却能够感动躯体,这是一个不变的真理。

                                  四

     我长时间地消磨在电视机面前,锁定体育节目频道。形形色色的体育比赛项目让人眼花缭乱。从足球、篮球、排球到竞走、跨栏、跳远,从铅球、链球、铁饼到游泳、跳水、滑冰,电视机屏幕上无穷无尽的表演终于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些项目背后是否隐藏了某些共同的梦幻?棒球运动员无法创造新的长跑记录,跨栏运动员也无法进入排球场,但是,体育项目的差异并不妨碍他们一致投身于这些共同的梦幻。

    这样,我产生了一个结构主义式的幻想:我企图使用一种抽象的眼光解读种种体育项目,归纳出它们的分类系统,追溯它们的谱系,勾划出它们的边界与框架。单杠,双杠,吊环,鞍马,高低杠,平衡木;撑杠跳,跳高,跳远,三级跳远,长跑,中长跑,短跑,接力跑;蛙泳,仰泳,爬泳,蝶泳,混合泳--这些分类系统的横向排列与纵向组合之中,能不能找到某些定位的主轴线?

      许多体育项目已经脱离现代社会的实践环境。乒乓球产生不了面包,羽毛球无法制造钢材。不论这些体育项目的初始设置是不是导源于某种古代的生产技艺,这些技艺已经丧失了任何现实的意义。人们甚至可以说,即使是击剑、摔跤或者拳击这样的项目也渐渐地退出了日常生活而更像一种古老的仪式。这个时候,我不能不面对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还会为这些没有用处的表演如痴如醉?

     另一些体育项目之间出现了一种系列的延伸。从标枪、弓箭到射击,从自行车、摩托车到汽车,人们察觉到某种延续至今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甚至包含了一种预测的逻辑:现实之中,还有哪些技艺可能继续列入体育范畴?

     人们已经熟悉了球类、体操、田径、游泳这些分类系统。某些类型具有一种不断地派生与裂变的功能。从足球、网球、篮球到水球、壁球甚至沙滩排球,球类项目的分蘖仍在持续。哪些规律主宰着这样的分蘖?派生与裂变的最后边界在哪里?

      的确,我相信种种体育项目背后存在了巨大的梦幻。这样的梦幻编织在人类的无意识深处,如同一个神话,一个隐蔽的图腾。体育馆就是人们举行祭典仪式的地方。人们可以说,体育馆仅仅创造一些没有实用意义的体能记录,如今已经不需要举重运动员打铁,长跑运动员送信,标枪运动员克敌制胜;然而,他们所创造的记录仍然被视为人类的骄傲。就是为了这些没有实用意义的记录,人类耗费巨资选拔运动员,严格集训,定期举办种种形式的运动会。一旦某个国家可能承办奥运会,朝野踊跃,八方奔走,弹冠相庆,载歌载舞。如果说,体育馆里面的记录仅仅是一种缅怀历史的纪念形式,人类又怎么可能为这样的事情欣喜若狂呢?

                                  

      速度。一个极有份量的字眼。

      体育运动之中,速度是个至关重要的概念。速度。速度。速度!速度指谓的是一个躯体的空间移动。

      这个世界存在两大类别的生物:植物与动物。植物扎根于某一个固定的方位,然后竭力向着空中伸展。植物是固定的象征。植物的种子飘落何方,它的命运从此一铸而定。深入地表的根须是植物的命脉。相反,动物的本质即是“动”。动物穿行于世界各处,并且用自己的足迹形象地书写了“空间”这一概念。移动是动物的首要特征--移动寄寓了动物的生命形式。对于动物说来,只有尸体是纹丝不动的。

    “快”无疑是动物必须遵循的强大指令。生存竞争的原则之一是,谁跑得更快,谁就赢得了生命。豹子跑得快是为了猎杀羚羊;羚羊跑得快是为了躲避猎杀。这就是以生命为赌注的游戏--看谁跑得快。

      人类已经穿上了衣服,文质彬彬地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但是,这种生存竞争原则已经作为一种密码贮入他们的躯体。某些时候,这些密码会突然发出指令。于是,一具具躯体迅速缩紧了肌肉,耸起了神经,开始重复一个古老的较量:看谁跑得快。

     诸多体育项目之中,速度是个不言而喻的基础。足球的射门,篮球的投篮,乒乓球的抽杀无不因为速度而生辉。即使是跳高或者跳远,助跑的速度也将对弹跳力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然而,更多的时候,体育运动将速度单独地列为竞赛目标。这样,速度的崇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短跑成了一个万众瞩目的比赛。谁被称为当今世界的第一“飞人”,这是莫大的荣誉。许多场合,0·01秒是个无足轻重的时间单位;增加0·01秒的寿命没有意义,提早0·01秒开会没有意义,总统的演说拖延了0·01秒没有关系,一条物理定律迟0·01秒发表也没有关系。可是,对于速度竞赛说来,0·01秒是个致命的筹码。这个微不足道的时间单位将决定冠军的得主和荣誉的归宿。除了躯体训练,人们甚至为0·01秒的进行了种种精心的外围准备,例如跑鞋,跑道的硬度,风向,起跑器,如此等等。更高的速度是体育的永恒追求。如今,这已经体现为体育器械的竞争。在汽车、摩托车、摩托艇的比赛之中,躯体退居次要,只有机械制造的速度令人目眩。

     我愿意相信,人类的躯体之中还存有一种回到植物的本能。躯体对于躺的迷恋证明了这一点。躺是坚守一个固定的位置,纵容躯体的懒惰。文学史上,躺的迷恋甚至因为冈察洛夫的一部小说而被命名为“奥勃莫洛夫性格”。现在,城市正在为躺或者变相的躺创造种种机会。躺致使躯体日复一日地松驰和臃肿。这时,速度的概念重新唤起了动物的使命,迫使躯体移动--迫使躯体在冲刺之中找到生命的真正感觉。

                                 

    力拔山兮气盖世--能够与速度相提并论的即是力量。

    力量仿佛从躯体的深部涌出,成为躯体精髓的凝聚。拳击手挥臂击出一拳,200磅的力量不仅来自胳膊上的肌肉,而且来自肩、腰、腿以及全身形成的出拳姿势。力量似乎是躯体质量的证明。人类的躯体尺寸相差无几。一具躯体举起了300公斤的重物而另一具躯体只能承受100公斤,这就是质量的差别。

      躯体的力量是在对抗之中显示出来的。某些时候,躯体向地球的重力发出了挑战。举重和铅球是胳膊力量与地球的对抗,跳高和跳远是大腿力量与地球的对抗。这是一种纵向的力量对比,这样的竞赛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得到评价。相形之下,横向的力量对比发生在躯体与躯体之间。摔跤、拳击、武术、相扑均是这种力量对比的典型形式,一具躯体的力量致使另一具躯体仆倒在地通常是胜负的判断依据。这终于引出了躯体之间相互征服的主题。

    我和多数人一样对于后一类型的体育项目更为兴趣。当今,人与自然的关系远不如人与人的关系重要,而征服与被征服是人与人之间的首要关系。正像登陆火星远不如波黑战争那么刺眼一样,登山运动也不可能像一场拳击比赛那样激动人心。至少在今天,征服自然的故事已经让位给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征服。

    体育馆企图让人们重温一个古老的事实:力量就是征服对方的资本。其实,这个事实拥有远为简单的形式:扳手腕的比赛结束的时候,一条胳膊压倒了另一条胳膊,这就是征服的概括。遥远的英雄时代,战争、英雄与躯体的征服是同一的。许多体育项目之中,运动员无宁说脱胎于战士的原型。中国武术的某些套路放弃了技击而流露出皈依美学的迹象,这导致了强烈的非议--套路之间的舞姿与造型游离了征服的主题。许多人无意地觉得,躯体力量的真正意义不是开天辟地,而是击倒另一具躯体。征服者的形象周围是一圈躺下的躯体,而不是一座踩在脚下的山峰或者一片伐倒的树林。征服的集体心理已经转换和凝聚为民族的荣誉感。体育馆里面上升的旗帜还将同时卷起一阵强者的自豪。这时的人们已经遗忘了经济增长或者军事实力这些抽象的指标体系,强者的解释就是强壮的躯体。

                                 

    接下来我想必须提到这一点了:中介物。躯体的速度与力量并不能流淌在空气之中。于是,人们制造出一系列体育器械与躯体相互配合,这些中介物给躯体造就了种种合适的表演机会。这些体育器械或者是一种象征性的障碍物,或者是一种躯体的捕捉目标,或者是体现速度与力量的道具。总之,一套套不同的躯体技术体系围绕这些体育器械组织起来了。

    许多体育器械是现实之中同类工具的翻版:弓箭,标枪,刀或者剑,枪支,汽车,摩托车,马匹,如此等等。只要了解这些工具的现实功能,同类比赛项目的设置就得到了解释。人们不妨说,这样的比赛即是工具操作的技能竞赛。

    另一些体育器械是对某些现实景象的写意或者象征。足球场上的球门是不是城门的模拟?体操场上的鞍马像不像一匹骏马?从单杠联想到横斜于头顶的一根树枝,从平衡木联想到跨越于河道的独木桥,这都不需要超凡的想象力。这些器械所形成的技术体系同样可能追溯至古代的生存艺术。

    让我感到有趣的是一些更富于联想的体育器械。一些体育器械不是单纯地以某种实物作为原型,它们仿佛寓含了更为丰富的涵义。这里,我想提到的是球,网,水和跑道。

    1、球。我时常猜测,球的原型是什么?古希腊人曾经将圆形当成美的范本,圆形均匀自足,和谐完整,对称平衡。但是,圆形的曲线不是自然的天姿,波浪、云朵或者山峦的弧线不可能如此纯粹。这是一种存在于理想之中的几何形状。球--除了奇怪的橄榄球--是否选择圆形作为公正象征?球仅仅守住一个圆心,这仿佛意味了不偏不倚的中性。球的表面光滑匀称,无棱无角,可以随时滚向任何一个方向。它对于来自所有角度的驱动力一视同仁。球试图以绝对公正的姿态表明,它完全放弃自我的先入之见,尊重种种力量的对比结果--球最终总是听从于更大的压力。然而,怪异的是,球的中庸保守却为自己赢得了中心位置。运动场上所有的人都愿意将球视为自己的盟友。运动员仅仅提防对手而从来不提防球。然而,在观众看来,不是所有的运动员都在环绕着那一颗圆形的球团团打转吗?

     2、网。网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均设立了网。我的想象之中,网似乎就是用多重不无矛盾的涵义编织出来的。网形成了双方之间的界河。网是双方的掩护,同时又是双方的阻碍。网是一个令人气闷的屏障。透过网眼可以看得见对方,然而网是不可穿越的。网总是让人联想到了捕捉。这种捕捉是柔软的,无声的。网与球之间不会产生迸出火星的壮观碰撞,甚至不会产生反弹力;网是让人无处着力,在绵软之中将所有的活物闷死。是的,所有的球都想远远地避开网,自由自在地飞翔于空中;可是,一旦失去网的庇护,这样的球最易于被对方击毙。通常,贴网而过的球如同小分队的越界偷袭,出其不意又难以回击。这个意义上,网既是一种危险的诱惑,又是一种温柔的掩体。

    3、水。水是寻常之物,触目可见。游泳池是一泓透明的幽蓝,诱惑躯体的投入。游泳是躯体与大自然的全面接触,躯体信任地将自己的全部重量托付给了水。尽管水中的滑行速度远不如陆地上的行走,但是,浮游于水带来了极大的快感。我想说明的是,这样的快感不仅来自横渡江河的模拟,同时还因为游泳模仿了飞翔--游泳的平卧姿势、游泳的挥臂以及水中的轻盈浮游都与飞翔十分相似。巴什拉曾经考证,天空已经在倒映之中变为一池空灵的水,游泳的梦想与飞翔的梦想是相互衔接的。这样,水对于躯体的诱惑同时寓含了天空对于躯体的诱惑。

    4、跑道。跑道是寻常公路的加工,这没有什么可奇怪。跑道与寻常公路的最大不同在于,它是自我封闭的环形。公路上的行走指向了远方,指向了陌生的大漠长川;跑道仅仅是一种自我回旋--跑得再快仍然是在原地打转。跑道之上同样设有种种终点让人冲刺,可是,这仅仅是一些虚拟的目标。一个长跑运动员转了一圈又一圈,即将率先冲过终点。这时他无意地抬了抬眼睛,突然发现自己还在体育馆的拱顶底下。这简直是意味深长的事实:任何速度都无法冲出静止的跑道。

南帆书法

                                 

    这个城市的体育馆是个做梦的地方。通常,人们的梦幻遗失在城市的深处,遗失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之间。某一个季节开始的时候,人们涌向这个外观封闭的建筑物,试图找回自己的梦幻。强壮的躯体,速度,力量,有力的心脏搏动与急剧的血液循环,一种古老的渴念重新实现了。形形色色的体育器械将这些梦幻表述得美仑美奂。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点:躯体成为归纳世界的核心概念。躯体的速度与力量决定一个人的荣誉和社会形象。体育馆里面,一些出色的躯体吸引了观众的视线;这些躯体在奔跑、跳跃、翻滚、冲撞,观众为这些躯体的表演尽情地欢呼。这些躯体被戴上冠军、亚军的称号,接受千千万万崇拜者的爱戴。事情就是如此简单。的确,无数人共同参与的梦幻不可能出现多么复杂的情节。

    可是,这样的梦幻穿插在城市结构里面,逐渐成为这个城市的又一个配件。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表演与参观躯体的运动技巧,这样的事件本身就是一系列城市机构导演下的作品。集会的场所,设备与器材,交通设施,后勤保障,组织人员,运动外围的种种事务均由城市机构承担。梦幻存在于人类的躯体里,梦幻的实现存在于城市机构的运作之中。这样,体育运动将被城市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种符号重新描述:货币。体育运动已经丧失了自发的原始性质。从训练、竞赛到观众参与、媒介传播,这个过程处于货币的严密监控之下。货币的数量可以使一场竞赛轰轰烈烈,也可以使另一场竞赛萧条冷落。另一方面,公众的热衷赋予竞赛强大的商业价值。体育竞赛成为一种可以赢利的活动。从售票、广告到转播权的出卖、种种形式的抽奖,一场竞赛将回收大量的货币。一系列体育俱乐部迅速地成为这种经济循环的寄生物。经过货币的处理,充满野性的体育运动终于驯顺地降落到城市结构指定的空间,与这个城市的种种机构融为一体。

    这个时候,那些公众所崇拜的躯体终于拥有了市场价格。一个个著名的球星竞相开出了令人咋舌的身价,这是公众购买自己的梦幻所偿付的费用。的确,现代社会的梦幻同样是一种商品,而且价格不菲。对于那些运动员说来,躯体同样是他们打入这个商品世界的唯一资本。他们没有别的产业,只能用这一副躯体作为筹码加入商业竞争。富裕阶层时常将体育视为一种优雅的休闲,穿上运动装进入健身房或者玩一玩高尔夫球,这是身份的象征。然而,对于那些街头的穷小子说来,体育是他们发财致富的仅有途径。躯体的潜力同样是他们的潜在幻想,一夜成名的可能只能在躯体与躯体的竞争之中实现。迈克尔·乔丹、马拉多纳抑或泰森,他们都是通过体育从贫穷阶层脱颖而出,成为街头穷小子的偶象。他们的肢体、肌肉和神经都可以换算成大笔大笔的金钱。躯体的价格无疑是运动员刻苦训练的原因之一。他们对于躯体的索取甚至已经超出了生物界限。许多运动员的训练损伤了躯体,相扑运动员和健美运动员都不惜以异常的饮食保证特定的体重和体形。如果常规的训练无法奏效,一些运动员最终将诉诸一种自残式的作弊:服用兴奋剂。

    站立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方位观察,圆柱形的体育馆就是一个神秘的容器。容器里面设置了一系列魔术般的交换程序。人类将种种躯体的冲动、本能携带的激情、征服欲望、戏剧性的对抗与搏斗共同送入这个容器,这个容器负责将一切改变为合法的荣誉、桂冠和一套刷新的记录公布在传播媒介之上。这是第一次交换。运动会的火炬熄灭之后,种种感性的片断或者形象的情节还将还原为另一组抽象的数字,从而显示扣除成本之后的确切利润。这是第二次交换。人们时常看到,运动员怀抱鲜花,穿过如潮的掌声跨出大门,登车而去;人们很少想象,组委会成员、经纪人和广告商如何结清帐目,悄悄地从体育馆的后门离开。事实上,第二次交换之后才算真正的落幕:这个时候,所有的节目都巳经演完,震耳欲聋的呼啸随风而去,狂欢背后的经济意义得到了圆满的实现,于是,这个城市的体育馆在昏沉的暮霭之中缓缓地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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