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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修东:记起老家那爿天井

 修东 2019-11-22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老家那爿天井,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涌入我的梦中。过去一家人的和美充实,昔日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像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展现。不管是故去的奶奶、爸爸,还是几天不见面的弟媳子侄,都会在梦中的这片天地牵手相会。起床如厕,梦境稍一停歇,不等继续躺下,梦境自然延续,接茬再做,并且严丝合缝,物事人景只增不减,情节发展纹丝不乱。

对于天井,对于天井的追忆,可能因为年龄的原因,我还没有孙犁老师“梦中绿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那样的感觉,但终究开始回忆了。有时候,老家的弟兄、单位的同事,故去的好友,远离的亲人,都会赶在一个时间段,汇聚在天井里或者与天井附近的有关区域,集中在一个故事里,你打我闹,你争他斗,胡搅蛮缠,一会怒目圆睁,一会又和好如初……梦啊,这些以天井为背景的梦啊,就是这样子叫人想起挂念着的,絮叨提起那些值得珍存的,循环往复,从不终结。

天井,对于我众多的记忆,相比之下,终究太深了。

首先说明,我不是出生在拥有天井的这块地方这间房屋。在肥城煤矿出生后回老家,当时我和妈妈还住在家族的老院子里,并且是位于老房天井的西南角的一间房里,房间不算宽敞,但由于家什不多也不显得拥挤。大约在我十几岁的光景,经过多年的积蓄积攒,我的家从大家子里分出来,前提是在村子的最东北角新盖了房子。说到底就是三间大瓦房。那时家底捉襟见肘,我和两个弟弟又正值花钱的时候,小北屋自然没有规划,饭屋也仅仅是泥胚简单垒起来的棚子,西南角便是猪圈和厕所了。早些时候,农村是讲究庭院的,不论大小。即使条件差些,即使围墙不是土墙砖墙石墙,也要圈围起来,这也像个家的雏形。沿着瓦房东墙,整上一根条沟,顺着立起几根木柱,之间用玉米秸围起来,“东墙”就形成了;沿着猪圈的南墙,一路向西,紧靠一根粗些的木头,以及几棵不大不小的树木的连接,其间自是少不了高粱秸玉米秸的维系,“南墙”形成了;往北不过米八,是父亲找人打起的垛子墙,院门打这里开始,以废旧铁板料为基础,院子的朝向为西的大门算是成型了。经过这么一整饬,构筑了一个家庭的小天地----南北长东西窄的长方形天井。

时间一久,母亲栽种的几株梧桐树苗杨树苗茁壮起来,南墙边几棵花椒树铺撒开来茂盛起来,院里还有栽了几次都不曾活得旺相的石榴树。母亲以为,所谓天井之“井”,还得有口井,后来,母亲专门托人打了一眼自压水井,这样用水就方便多了,也真兑现了天井里的“井”。天井的东北角,位于东墙边的是一盘石磨,人畜需要加工的粮食,都由母亲和我们弟兄推拽拉磨完成。实际上,我们还小的时候,奶奶凭着坚实的小脚也没少在这磨上下功夫,磨出的玉米糊,在发酵后,经过奶奶和妈妈的手摊制的煎饼,也就伴着我们弟兄几个远走他乡求学。这样子,迎合着天井里的家什一应尽有,我们在艰苦中度过了还算快乐的日子。

院子敞亮着,不算家;院子封闭了,才算家。院子外的东西,是人家的;只有院子以里的,才是自家的小天地。

春夏秋冬,天井经历着;风霜雪雨,天井平视着;人情世事,天井观望着;过往云烟,天井经受着。天井看春华秋实冬去春来,长了见识,有了磨砺,她伴着我们几个弟兄成长,陪着精神矍铄地奶奶时光流走地等待孙儿们蹦蹦跳跳回家来,温温暖暖一家亲。这个时候,应该是少却忧虑的年代,应该是能记忆一辈子的烙印年代。离家快四十年了,天井里的这些景象,还时不时敲击梦的大门,提醒故去的岁月,打磨时光的隧道,追思走失的脚印。

记不清是哪位诗人说过,上,顶着一方天;下,立着一口井;在这儿生活过的人,总是无心地会意:天井,天井,分明是房屋的眼睛。她,打通的是与在矿山工作的父亲的心灵相通,沟通的是父亲相互思恋的情感涌动,我想,当时在矿山工作的父亲,如果朝天一望,也能看到自家的天井的,也会灵犀地感到家人的思念的。麦忙秋种时,最盼家门口突然出现父亲高大的身影,这时的家最需要想父亲一样男劳力的支撑,一家人也是需要父亲的安抚的。看着妈妈一个人忙麦收秋,心里很不是滋味,幼小的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天井更是无奈,更是无助。

梧桐树花开了,又枯萎;杨树啊,泛绿又枯黄;花椒树结籽了,又凋谢。时间如流水,一年一年,天井在长大;一年一年,天井在演变。

天井,见证过不少故事。

因为爸爸没按时寄回钱来,我与妈妈围着磨盘打转转。没有交上书费、没有新的作业本,咋个去上学,急得妈妈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在流。

炎热的夏日,轻松的周末,大棵的梧桐树下,我们和奶奶悠闲地交流着什么,不一会奶奶拿着蒲扇来回打着苍蝇蚊子,抓紧写作业,是唯一对得起奶奶的报答。

夏秋之交,一片一片的梧桐树叶像个大蒲扇,杨树叶茂密的像个大篷布,占满了天井的角角落落,形成了一片绿景。稀疏之间透露的一点一点微光,让人知晓白昼和黑夜足矣。到了秋收时节,从田地里收回来的黄橙橙的玉米和青黄交手的豆棵,挤满了天井,那时的我在想,要是这个时候爸爸出现了,肯定能帮助妈妈干一些家务活。结果在昨晚的梦中,现在的我,就是在这爿天井里,我和妈妈正在忙着收玉米,爸爸从大门外出现啦。我百感交集。高兴之余,不觉一惊----爸爸在工作时可是很少回家的呀,总是在秋收麦种时把时间让给更为困难的同事,爸爸不可能这个时间回家。脑际发热之时,转念一想,不是已经离开我们十五个年头了吗,怎么?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天井,似乎是在相互告知着世人什么,是丰收的喜悦,是劳作的争宠,是生活的改善,是不竭的向往。

唯独到了冬日,天井的一方景象让人难以忘怀。没得预告准确的一场雪,飘飘洒洒而至,晚上还是晴空万里,早上已经被白雪的亮眼惊醒,推门出来,物件被不偏不倚地覆盖,玉米垛里透出黄色的怪怪眼神,秫秸堆里演绎出乖乖的洒脱,于是先扫出一条道,成了当务之急。上学之前,自是拿了铁锹裹了扫把,扎扎实实得运作起来。不一会儿,一条蛇形的通往大街的道路镌刻在天井里。这个时节,望月观星,才是最美的。白的月,白的雪,“半空星斗浮天井”,只有投在地上的黑黝黝的人影,才不会使得天井孤单,这些,着着实实渗透在年少时的梦里。

我家的天井,很平常,几乎村里的老少爷们家都这样,不是四合院式的天井,不是村里唯一的“当街”天眼的模样。一个资料说,毛主席曾经在上私塾时,面对先生的责备,以诗咏天井作答: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这样子看来,毛主席所见的天井下面有明塘,明塘里还蓄着水养着鱼。喝井水的鱼永远养不长,要想长大,只有跃去井外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文化知识的长进,我在这爿天井里读了几部文学著作,写了几篇得意的文字,打那,就觉得天井盛不了了,走出天井,不做井内之蛙,由此成了一个梦。既是老乡又是老师的山东地税局张期鹏,在2016第二届泰安文学周上讲课说,每个人的成长都与地域有关,与生长的环境有关,他的一句名言:人就是你吃进去的东西。叫我至今难忘。是啊,天井,我家的天井,就是我的地域,就决定了我的吃相,更是决定了我的发源的根基,包括文学的。

离开老家,我走出了那爿天井,来到了爸爸曾经工作过的矿山。它的火热,它的激情,它的奋发,它的睿智,感化滋润着我,我又到了更大的天井里。几十年来,我和矿工师傅摸爬滚打,和秘书同事细研揣摩,和伙计班子挑灯苦议……虽经岗位几次变更,自己总以为对得起过去,对得起经历,对得起家人,对得起家里的天井,由此也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梦想。

梦里的天井,醒来心里都是湿漉漉的。

近年几次回家,天井走远了,离我远去了。

1980年代,村里要拆迁冲路,建设南北走向一条大路,我家的房子位于最北端,正好在此之列。于是村里先是派了本家二哥到百十公里以外的肥城煤矿前来说服,之后又许了愿,说是什么时候回老家盖房,免费划出宅基地,善良终身的爸爸也就二话不说,准许了。

几年以后,遇本族家庭白事再回家,庭院,天井,房屋痕迹全无----庭院推平了,房子不见了,天井消失了,原先一切的一切,都沉积在了大路底下。村里人从我原先的天井里行走的多了,倒是不显得寂寥了。大路两旁安设了明亮的路灯,现在的场景比原先我的天井亮堂的多了,可是能够记起这是我们家天井的却越来越少了,即使能够数落几句的更是微乎其微,天井,终于在一个时间节点上,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永远沉淀在了我的记忆里。

和母亲弟兄一起回家吊唁故去的家人,歇息片刻,我们漫步村里,再也找不到属于过去自己的家了,再也找不到那魂牵梦绕的天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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