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蹈袭
李太白作诗,时有自相蹈袭者。《送孟浩然之广陵》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江夏行》句云:“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命意因袭至此,前者自成体统,深而不滞、远而不虚,固是名篇;后者置诸歌行,意则浅直、味则流俗,难称佳句。
太白宿寺
太白《乌牙寺》云:“夜宿乌牙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夜宿山寺》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前者题中无“宿”意,故诗中言“宿”;后者题中言“宿”,故诗中无“宿”意。题也,诗也,互为援引,则命意圆备而不叠架。沈德潜《唐诗别裁》云:“太白《渡荆门送别》诗中无送别意,题中`送别’二字可删。”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二公之语,何其浅妄。
归年两问
太白《奔亡道中》云:“苏武天山上,田横海岛边。万重关塞断,何日是归年。”少陵《绝句》云:“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李诗气脉通畅,简约浑成,可谓“就一意圆净成章”者。杜诗由景至情,二十字,凡三转,气脉便觉波折滞挫,以是故,人虽好其丰,我独嫌其繁。
衔贯宕开
太白《赠汪伦》云:“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第三句用象虽与前二句不同,实只是一渲染尔,故末句又回至前文,似断而实连,此中有绝句衔贯之法,《早发白帝城》、《山中问》、《南流夜郎寄内》、《秋下荆门》皆如是;《春夜洛城闻笛》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第三句虽有连接语,意实已移向他处矣,故末句亦换一角度,似连而实转,此中有绝句宕开之法,《峨眉山月歌》、《客中作》、《酬崔侍御》、《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诸首皆如是。王国维氏以为“太白纯以气象”,非不切也,然观其绝句,脉络亦未尝不井然,宋人以为“李太白诗非无法度”,清人以为“太白却于古法无脱漏处”,其此之谓乎?
意味分别
太白《苏台览古》云:“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贺监《回乡偶书》云:“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张继《华清宫》云:“只今惟有温泉水,呜咽声中感慨多。”予谓李诗一字不著,而寄慨尽出,如孔子云天虽不言,而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故诗味欲长;张诗一览无余,则浅白直露,如阮氏晒衣,锦绮布褌皆列之中庭,未能免俗也,故诗味欲短。贺诗如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故其诗意质朴可亲;张诗如倏、忽凿混沌七窍,聪明食息皆备而混沌死,故其诗意造作可嫌。
意气高下
少陵《春望》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王籍《入若耶溪》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张继并参之,作《清明日自西午桥至瓜岩村有怀》云:“鸟啼官路静,花发毁垣空。”予谓杜句之要,在“在”、“深”二字,故旨在言外,其意深;张句之要,在“静”、“空”二字,故旨在言内,其意浅。同是反衬语,王诗句法简快,故其气畅;张诗句法奇峭,故其气拗。
杜绝之冠
杨慎论少陵《赠花卿》曰:“讥其僭用天子礼乐也,而含蓄不露,有风人言之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之旨。公之绝句百馀首,此为之冠。”孙洙论少陵《江南逢李龟年》曰:“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少陵七绝,此为压卷。”两说龃龉如此,而以何者为是?予谓两首皆得含蓄之旨,而《赠花卿》一首,就一地一事加以讽喻,是写与人之诗;《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就世运世态抒发感慨,是写与己之诗。与人之诗含蓄则易,因其有利害之心,故多谨慎;与己之诗含蓄则难,因其有发泄之心,故常放旷。再大体言之,则《赠花卿》是一意见,《江南逢李龟年》是一情绪,写意见则易、写情绪则难。由是观之,《江南逢李龟年》难于《赠花卿》也,故两诗当以难者为胜。
三联流水
杜少陵《又呈吴郎》云:“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 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 正思戎马泪盈巾。”命意虽无甚高明新特处,然颔、颈、尾联皆为流水对,亦是一奇。
句法变化
《诗薮》云:“习杜者,句法或有枯燥之嫌,而体裁绝无靡冗之病。”然少陵“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诸句,皆以标奇越险、不主故常而至于神动天随、从心所欲。句法奇崛,骨力便觉苍劲;句奇而意畅,不碍情境生发,可谓正中有变、变而能化矣,何“枯燥”之有?
一联虚字
《唐音癸签》云:“律诗不可多用虚字,两联填实方好。”然少陵七言律,中二联有虚字者,十中将占三,且多有“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诸佳句。句中善用虚字,非惟章法连贯,句格亦通畅,盖虚字不当少而少则伤气,虚字不当多而多则伤体也。概言之,一联用虚字即可,两联皆用,则易流于浮滑空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