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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九年一月九日，就是安徽合肥一位女子扒住高铁门扶手要求等她老公上车的视频在网络疯传的那一天，我独在Q群里溜达，遇见山一程水一程君，私聊问我道，“先生可曾为罗海丽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罗海丽是你的同行。”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知教育同行，大概是因为往往工作压力大动辄得咎之故罢，吸引力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决定继续当老师而没有转行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当事者毫不相干，但于旁观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公道自在人心”，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虽也是人间。三十多岁一个女教师的怨愤，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口诛笔伐，是必须在了解真相之后的。而此后教育局的停职检查的决定，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气愤显示于这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同病相怜者的微弱的声援，奉献于受罚者的面前。
二
真的猛女，敢于拦下将开的高铁，敢于抗拒冰冷的规则，这是怎样的失态者和倒霉者？然而火车站又常常为超人设计，数分钟要走漫长的路上车，进了有限的几个闸门，往往要先走上阶梯走过天桥再走下阶梯到月台；或者走下阶梯过地下通道再走上阶梯到月台，男女老幼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维持着这似有非有的秩序。我不知道这样的管理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一月五日也已有一个多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诸多被坑爹管理所坑的人之中，罗海丽君是我的同行。同行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也许应该与她划清界限。她不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我”的同行，是为了推进中国更科学化、人性化管理而受罚的中国的女子。
她的姓名在网上为大家所见，是2009年所带的班级获得区级优秀中队，其中的一个就是她，2010年获得区级德育先进个人，2011年8月安徽省录像课比赛获一等奖，2011年12月获评语文教学能手，但我都不知道。直到看了“高铁扒门”录像才有人指着一个女子告诉我，说：这就是罗海丽。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坚持“以爱育生”从教近20年多次获评优秀的高级教师，无论如何，总该是知书识礼有些温文尔雅的，但她却死死扒着车门，心急火燎，脸都气歪了。乘警警告推搡，乘客围观拍照指责，也还是始终抗拒着，态度很倔强。待到僵持了四五分钟，工作人员以为责任已尽，后来让她老公进站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一家人终于团圆，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没有录像了。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是最深的一次。
四
我在九日下午，才知道高铁站有乘客阻止列车关门的事；很快便激起批判狂潮，说女子居然扒高铁，延误列车至三百趟，而G1747次列车即在延误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网上消息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一边倒的声讨还会有舆情翻转的地步。况且曾信奉“唯进步，不止步”的罗海丽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列车门口撒野呢？
然而很快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阻止关门的录像，还有拍摄者以及其他旁观者作证。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阻止，简直是自虐，因为她用身体去卡住车门。
但教育局就有令，要她“停职检查”！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的老公是刑警队长。 视频，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人心不古之所以可怕的缘由了。围殴呵，围殴呵！不在围殴前住手，就在围殴中互伤！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罗海丽跟她老公和女儿，那时是要到广州办事。自然，乘车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陷阱。但竟在高铁站里中招了。原定16:39发车，因跑错了站，到检票口时已16:37了，得知该车晚点到16:52发车了，她就拉着女儿跑在前面，老公拿着行李在后面。到检票口，没关，有工作人员，却没检票，也没拦，她和女儿就通过了。过闸门之后她才发现身后老公却被检票人员拦下了，所有身份证、车票和行李都在她老公身上。一家三口乘车怎么生硬硬“无票”放行两个而拦住另一个呢？为何宁可纠缠四五分钟而不用几十秒甚至十几秒放行他老公呢？既然开始如此不通融后来面对危险动作阻止关门怎么又妥协放他老公进站呢？
生硬要列车等人的罗海丽君确是错了，这是真的，有她用身体伸出脚挡住车关门的录像为证；进退失据的车站工作人员也错了，有他们随心所欲宽严失度的所作所为为证。但无论是当母亲的、列车工作人员还有是围观拍录像上传的乘客，都没有顾及目睹那一幕发生的那小女孩的感受！当一家三口匆忙地转辗于科学所发明的复杂的交通设施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段惊心动魄的囧途呵！中国高铁走向世界的伟绩，成百上千高铁人辛勤付出的丰功，当然不至于被这个孤立的事件所抹杀。
但是各行各业的官僚主义者却依然昂着头，不知道个个脸上流露的权力傲慢多么让人无奈和生厌……
六
时间永是流驶，交通总体是顺畅，有限的几个乘客的委屈，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网友以网上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以身试法的抗争。社会治理水平的提升，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违法挡车门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教训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同行，师友，孩子，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委屈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网上流传起2018年最美的爱情诗:“老公，我拦下了一辆高铁，你不来，我不走……”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人心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车站工作人员竟会这样地固执，一是教育局作出处罚竟如此的草率，一是中国的女教师面临囧境竟能如是之刚烈。
我目睹中国女教师的办事，是始于多年前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忍无可忍，奋起抗争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高铁车门中孤立无助，虽摔倒在月台仍不放手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教师的勇毅，虽遭冷漠围观，压抑至很久，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不惜以血肉之躯阻抗钢冷的列车、管理和舆论的事件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在飞驰的列车上，会依稀看见光芒的希望；幸运的乘客，将更安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更多的话，但以此念念罗海丽君！
一月十五日 作者简介：唐子江，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语文教育协同创新中心主任，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博士。在桂子山上求学数年，即以此作为永久之精神家园，特起网名“江南桂子”以铭记/明志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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