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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便有早起的人。
城里没有报晓鸡。准时提醒的是石板路上隆隆驰过的被称作“坦克车”的手拉环卫车。
有悠长的吆喝响彻人们的梦梢，似拂之不去的晨雾在小巷飘荡，“大饼——油条——麻糍——印糕——”，早起的人们左手端了盛着豆浆的铝锅，右手捏着串着油条的筷子，为家人备好早餐。有几家开始生起煤炉，芭蕉扇噼啪响，小巷里便弥漫人间烟火。
太阳出来，便现了小巷的模样。
小巷似百足长虫东西蜿蜒，路到河边似到尽头，蓦然一桥拱起，蜂回路转。巷不甚宽，六尺石板通块横铺，一溜排去。隔巷店铺高低错落，一律白墙黑瓦，瓦楞草在风中瑟瑟抖动，颤巍巍诉说小巷的历史。各家门口鹄立吃早餐的人，碗口横搁一股油条，筷子拨动水泡饭，喝得“梯拖、梯拖”响，有熟人从面前经过，便用筷子敲打碗边，道声“伢吃饭”，来人会还一声“慢慢吃”，一顿早餐在闲谈招呼中不经意地填下肚去。
在家的妇人们汰洗了衣裳，用晾竿一串，横跨小巷，搭在自家和对门的楼窗口，于是小巷上空飘满了“万国旗”，男人们走来必先抬头看天，尽量避开女人的衣裙。
出街的妇人们陆续回来，臂肘里挽着杭州斗篮，见了邻居便翻弄篮里的菜肴，为买了便宜货脸露喜色。妇人们到家，“坐”在煤炉上的茶壶早“啵啵”地冒着热气，洒了开水，便拎着菜篮去后门的踏道洗刷。
古城水乡的房子或前或后临着河，条石砌成的踏道蜿蜒入水。蹲在踏道边淘米洗菜，但见小鱼细虾忽聚忽散，有胆大而贪食的白鲦，争着来抢食淘米水和菜叶，不时地在你手上啄一下，痒酥酥的。乡下上来的埠船已到了，泊在不远处桥洞口的踏道头，成群结队的乡下客人肩挑手提地上城来了。河对面店铺的老板、店员起劲地吆喝：“来——看一看，瞧一瞧，上等的货色便宜的价。”于是乡下人连串的队伍便一簇一簇分散在各家店铺面前。要买乡下土货的老头老婆婆早坐在临河雨廊的石凳上，见了自己要买的木炭柴禾番薯六谷，便拦下荷担的乡下人，不急不躁地开始讨价过价。
午后的水巷静寂。乌篷船在屋后的河中划过，踏桨的吱呀声清晰可闻。船老大许是喝过两碗老酒，冷不丁，蹦出句绍兴大板。乌篷船拢在谁家后门的踏道边，船老大招呼一声“姑奶奶回家了”，这家出阁姑娘回娘家，便成为左邻右舍晚餐时的新闻。
水乡居家有单门独户，也有几家几十家合居一个台门。台门均为过去大户的宅第，门前立上马石或下轿踏道，门斗高耸，砖雕石刻门楣，或曰“探花台门”、“帅府台门”，或镌“德荫子孙”、“于世为盛”。台门已失却了往日的身份，构成了一个小社会。且台门人家都相处融洽，东家有肉西家荤，南家有事北家忙。至于捧着饭碗走东闯西，更是寻常风景。
晚饭时分，屋后小河里穿梭往来的是鱼虾船和菜蔬船，鲜活的鱼虾养在通底的船舱里，刚出水的红菱茭白，嫩油油的青菜。卖菜的叫卖声婉转悠扬恰似唱歌。主妇们在淘米的间隙里买好了时鲜的菜肴。更有贪懒的姑娘从楼窗口吊下一只竹篮，吊上去的则是嫩菱老藕小白瓜。
天热的时候，后门踏道上是吃饭的佳处。合家人围坐一桌，笃螺蛳沽酒，乌干菜下饭，任别处暑气冲天，而此地河风习习，和旁边踏道的吃饭人家遥相敬酒，可谓悠哉悠哉。
晚饭后，或在踏道头或在小桥上，乘凉闲坐，听老人摆山海经讲鬼故事，虽已毛骨悚然，却又不肯离开。倘若别处临河戏台正演社戏，则早早地随了船候在戏台下。
入夜，街上和小巷里少有人走。夜巡人“当当”敲锣，扯开嗓子喊：“门户关紧，火烛小心，防止小偷。”于是，古城归于沉静。谁家孩子忽然夜啼，便使男人辗转，女人梦呓。
月夜里的水乡古城，极像一艘静静泊着的乌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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