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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丨人文力量的造化

 昵称45109175 2019-11-26

绍兴,地方不大,文气逼人,名胜古迹、名人故居隨处可见;好象走在路上,隨便碰到一块石头都是文物古董似的。越中名园沈园,素有"爱情之园"之美誉,是不少痴男情女的心中圣地。我一介俗叟,远离风情,更翻不出新意,只看重蕴涵这里的文学价值,前不久去凭吊了一番。

南宋时沈姓的私家花园,曾占地70余亩;解放初,仅存东边一隅的4亩半旧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按清代沈园平面图经两次扩建恢复了原貌。园中的葫芦池及其石板小桥、池边土山、水井据说均属当年遗迹。石碑坊、六朝井亭、冷翠亭、八咏楼、双桂堂、孤鹤轩,闲云亭、半壁亭、放翁桥都是后建的仿宋建筑。还堆凿了假山,重修、重刻了断垣、题词,复原了宋池塘。漫步沈园,方圆不过二十亩许。园林布局尽管重现了宋时“池台极盛”风采,引无数游人竞相折腰,但谁似乎都懂得,它的名气不在于造园的精巧、古雅,而在于九百多年前爱国诗人陆游与前妻唐琬的凄美爱情故事在这里留下的千古绝唱。正是这种缘故,我虽然行至闲云亭,可登台揽胜,转至六朝井亭,又可在其西的冠芳楼品茗赏景,却都无心留连那些池台楼阁或烟柳画桥,更不在乎新辟的东苑(情侣园)与南苑(连理园),而急于离去探寻心仪已久的两块词碑,即陆游与唐琬先后所写的同名《钗头风》。春光和煦、耀眼。当目标进入我的眼球时,我加快了脚步,凑近是一爿二米多高、约十米宽度由砖砌成的断墙,在四周花木的疏影横斜中显得黯淡和透着几分沧桑感;墙体近顶部与两侧的砖缝各由一根长条石嵌在其中(疑是起加固作用),墙内置有两块黑色大小一样的石碑;一对对男女游人应接不暇在围着拍照留念。我无趣留影,只想把词碑看透,看够。词碑字迹是手书的,只可惜是后人书写后人做的,立时不无缺憾。原碑据传沈园后更许氏园,在宋淳熙、庆元年间还存在。“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谁叫你出世迟了九百年呢!伫立间,我由自讽转为了悟性:若论不朽的,应是词不是碑;干么去纠结碑体新旧与字迹真伪?而说到词,哪晓得网上早有传言:一位宗师及其门生曾考证,说是《钗头凤》当年陆游并不是为唐琬而写,“红酥手”另有其人;有可能是陆游中年入蜀期间,迷恋过一位美人,即“蜀妓”,后来天不遂愿,两人最终分开。于是陆游写下了这阕《钗头凤》以遣怀。我初闻之,不禁毛骨悚然;继思之,如果陆游的《钗头凤》有"貓腻",那末唐琬的和词和的又是谁?窃以为,考证者有时往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把世间的事弄“玄”了起来。显然,一家之言可以争鸣,但不能武断。我不做学问,把词读懂再说。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绍兴)人,不仅是南宋大诗人,也是著名的爱国志士。他的一生并不得志,婚姻爱情更是一团糟。宋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陆游初娶表妹唐琬,夫妇诗书唱和、恩爱有加,却因婆媳不和,最终被迫分离。倘若抛弃预设立场,可以说,封建时代的女子命薄,有的本身是女性自己造成的。自己当媳妇不知啥滋味,熬到当婆婆时,又不知好歹欺凌媳妇。世世相袭,周而复始,成了痼疾。陆母(兼属唐琬的翁姑)当然也走不出这个怪圈,出于狭隘女人的心病(其实现代母亲也不乏其例),她视子、媳卿我之情为眼中钉,仿佛是媳妇夺走了自己的爱子,则百般摧残,直到拆散他们才罢休。不过,陆母毕竟不同于寻常女性,她还有一种崇尚儒雅的境界,渴望儿子求功名举进士;而这对少夫少妻如此缠绵悱恻、沉溺欢娱岂非导致儿子荒废学业、不思进取?史载,陆游于宋孝宗隆兴初年(1163)方受“赐进士出身”,年近四十矣。可时下还是个“白卵”儒生,儿子不急老母急。说来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陆母望子成龙,将肝火泻在媳妇身上,其用心良苦!顺便评点一下陆游,他似有点缺“钙”。真不知道一个“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的大丈夫,其骨气勇气由何而来。难道自幼乃至业已成家立业的陆游天生一副软骨头?要不,怎么唯母命是从,甘愿一纸休书将爱妻改嫁士人赵士程呢?当然,今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古时孝子不好当也是实理: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孝”字当头,奈何撵走唐琬呗!据说陆游“阳奉阴违”也做过手脚,表面上把唐琬休归娘家,暗地里租房把她养在新闺。不久这个秘密被陆母发觉,她竟又寻上门去吵闹……陆游只好咽气吞声,彻底忍痛割了爱。

且说陆游与唐琬各自重起炉灶后,不知是有缘再会,还是窄路相逢,几年后,即绍兴二十一年(1151)(一说绍兴二十五年,1155)春,他(时年二十七)出游沈园,意外遇到唐琬与新夫赵士程在亭内饮酒。这时,或是赵士程知趣避开,或是唐琬暂时把丈夫支走,或又是另外一种场景,总之她送了酒食以待陆游。如可插科打诨,我推测绝不会是她们即时在吃的那些残羹酒脚。两人泪眼相对,意无语凝噎。陆游借酒生“风”,挥笔在园壁上题了著名的《钗头风》一词: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伤感之至,跃然纸上。其中,“东风恶”就是鞭挞那种破坏美满生活的恶势力,隐含了对母亲的不满。唐婉见了不胜悲愤,回到家中也和一阕《钗头风》,不久便抑忧离世。这些都属老掉牙的故事。旨在连贯,还是照抄于下: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四十五年后,即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春,七十五岁的陆游重游沈园。传说他发现了园壁间另一阕斑驳的碑文,不难辨认正是唐琬题写的《钗头风》。虽香销玉殒,陆游一往情深,赋诗《沈园》两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嵇山土,然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由此久负盛名。我不知不觉徘徊在放翁桥上。桥下碧波荡漾。也许我的驻足处,正是陆游极言“离索”的地方;脚下这弘碧水说不定映现过唐琬惊人的艳影。一转念,这是“不祥”之地,快走!我又催着自己走开了。走归走,脑在转。我陆续记起了陆游的记咏沈园追忆往事的诗篇,远不只此,且极具感情色彩与艺术特色。旋即去毗邻的陆游纪念馆核对,我的记忆力虽则挂一漏万,但尚能吟上几首。如六十八岁所作: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鬟怯新篇。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环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又如八十一岁所作: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再如去世前的八十四岁所作: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有道是:“亘古男儿一放翁。”八十多岁老寿星坦诚,果敢地将儿女情长写进自己的诗中,称他是个真男儿也不虚美。午前我走出门楣由郭老题写《沈氏园》的大门时,只见人进,少见人出,又想,一个宋朝的花园,能够经久不衰,绵延今世,恐怕除绍兴的沈园而莫属了。这分明靠的人文力量在造化!如果当年陆游没有在此与唐琬邂逅,就不会有催人断肠的两阕《钗头风》问世,当然就不会有今日的沈园了。如果说,《钗头凤》是陆游为那位“蜀妓”而写,同样成就不了沈园。九百年以来。陆游与唐琬的凄美情事,被写成传记或剧本戏曲等等流传至今,并且成了沈园的主旋律,完全基于陆游人格的魅力和历史主流。陆游是个民族责任感极强的人。他的坎坷仕途中,从三十四岁当个八品的福建宁德主薄始迄六十六岁告老还乡,几乎是东一鎯头,西一棒槌而疲于奔命,(间或罢免、废黜姑且略去)唯四十六岁到五十四岁入蜀这八年应是人生最辉煌、最稳定时期。特别是四十八岁前后,相继在王炎与范成大的麾下有了出头日,实现报国的夙愿。偏偏“指控”他这个时期有“绯闻”,未免太委屈了!陆唐的情事及其悲剧结局早见之于宋周密《齐东野语》等古籍。周密(1232-1298)出世与陆游去世只隔二十二年,作为宋末著名的文学家,既然著书立说,他不可能不熟知陆游。假如陆游当时因为“蜀妓”闹得沸沸扬扬或有风声乍起,早被载入史册或传入民间。但是历代版本毫无染指此类花边新闻,恰恰证明陆游掷地有声,不愧为旷世圣人。《钗头凤》以及其后悼亡诗都是陆游立足沈园之作,而沈园中压根儿没有“蜀妓”的蛛丝马迹;诸如“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显然就是陆游为唐琬而写的印证。以写作情景来看,此属酒后即兴。这种不事修饰的情感虽显随和、放浪,并不佐证与“第三者”有涉。大凡古之文人皆作兴于诗、酒与女人。陆游常年宦游四方,他与“半路之妻”王氏(也是蜀郡人)分居两地是常事,这位“蜀妓”莫非应运而生?瞎想中,我依然坚信发妻唐琬在陆游心中的份量绝对不减分毫。

绍兴,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之所以文气十足,就是因为有无数个象沈园这样的人文元素积淀而铸成城市的灵魂和脊梁。我以虔诚、崇敬的心情告别了沈园,从心底里只羡慕作为绍兴人的福气与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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