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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丨怅望读书台

 昵称45109175 2019-11-26

【一】

四野莽莽苍苍,蓊蓊郁郁;涪江滚滚南去,奔流不息。登上金华山巅,极目远眺,我的思绪穿过千年的尘封,似乎回到了那风起云涌的大唐。

红尘喧嚣,即使再疲惫,我们总是身在路上,心在远方。自古以来,这成了一条铁律。特别是生长在四川盆地的人。

盆地如同母亲的子宫,让胎儿倍感亲切,但也令胎儿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世间的诱惑,总是那么多:功名、利禄,娇妻、美妾。但蜀道艰难,长安也居大不易。要想越过蜀道,到外面去大干一场,总得有打拼的“本钱”。

对蜀人而言,这“本钱”,只有读书。

君不见,相如赋,健笔凌云;扬雄笔,洋洋洒洒。但他们哪一个不是靠读书而来?

正因为如此,蜀地留下的读书台也特别多。梓潼城南长卿山,至今存留有司马相如读书台;绵阳凤凰山左翅膀端之山畔,有扬雄读书台。而我现在所登临的,是大唐陈子昂的读书台。

试想,假如没有青少年时代的刻苦攻读,怎么会有司马相如以后那以凤求凰、琴音传情的美谈?怎么会有扬雄那卓绝于众的《法言》、《太玄》,传之后世?

【二】

   说到读书,古人似乎总得选一处偏僻的地方。因其偏僻,所以幽静。那时大概人口也不多,地广人稀,自然界的植被也就特别的好。

金华山的环境,就是在今天,也非常适合一颗颗读书种子的生长。

山名金华,镇也以山而名曰金华镇。自西魏置射洪县,到1950年1月县治迁太和镇止,历1400多年,金华镇向为射洪县治所在地。金华山的主体,位于大金华旅游区的北区,汉代名“烟墩岭”。从其命名,可以想见先汉时候金华山的植被比现在还要好得多:抬眼绿海无边,山巅云雾缭绕,涪江若带,江山瑰奇,真不愧为蜀中名山。

金华镇自置县到解放初,一千多年间,一直是商贾云集之地,兴旺繁盛。一直到县治迁太和镇后,金华镇才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落寞下来。不过,“祸兮福之所伏”,也因为由县变成镇,金华虽错过了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一大批古镇建筑却因祸得福保存下来。那烟熏火燎的百年老屋,那光滑、蜿蜒的街道石板路,那小巧、古朴的戏台,那历经千年仍然枝繁叶茂的黄桷树,还有斑驳的四大城门,庄严的道宫道观,一切都诉说着历史的辉煌。

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毁的毁,拆的拆,一夜之间,一切都要推到重来。等到跨入新世纪,阆中古城一枝独秀的时候,金华镇才蓦然发现,历史似乎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至此,剩下的不多的古建筑,便成了弥足珍贵的东西。

幸好,在那拆拆拆一波高过一波的大潮中,陈子昂读书台还保存完好。

【三】

大清光绪版《射洪县志》记载,金华山之得名,是因为“其山贵重而华美”。由来地灵生人杰。陈子昂,就诞生在这片土地上。陈家住金华镇武东山下,其故宅今属金华镇武东片区沙嘴村张家湾。

《新唐书·陈子昂传》载:“父元敬,世高赀。岁饥,出粟万石赈乡里。”所谓“高赀”,意谓资财雄厚、富裕之家。《汉书·货殖传》曰:“王孙大卿,为天下高訾。”看来,陈家是当地的土豪,但也慷慨豪爽,赈济乡里,一次性就能捐出一万石的粮食。那时的一石,大约相当于53公斤,一万石就是53万公斤、106万斤,这在当时、甚至现在,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虽然因为赈灾,“举明经,调文林郎”,获得了一张官方认可的所谓“官身”,但恐怕没有多少文化,也就任由儿子任性胡来。所谓有钱就任性,陈子昂长到十八岁,还“未知书”,因为是富二代,崇尚侠义,好使气,有决断。似乎除了读书,什么射弋啊,赌博啊,都能应付裕如。

如果沿着这样的轨迹继续发展,也许,陈子昂最多就是一个承继家业、令人艳羡的富家翁,或者坐吃山空、难以守成的败家子。如果是那样,那个“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修竹篇序》)耽于文学、风骨铮铮的陈子昂,我们到何处去寻?那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感天动地、悲怆永恒的陈子昂,我们到哪里去找?

【四】

现在看古代四川的读书人,有一个既有趣、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现象:历史上,在文学、艺术上有较大名气、巨大成就的四川人,他们的师承往往都不甚了了。

比如:有谁知道司马相如的师父?有谁知道扬雄的师父?有谁知道陈寿的师父?在陈子昂之后,李白的师父是谁、三苏的师父又是谁?

要知道,马扬李苏,他们都不是凭空生长出来的,而是经过严格、扎实的基础训练,才具备了腾飞的“本钱”。难怪,唐人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这样总结:“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

所以,研读陈子昂的诗文,我总时不时想起他那不知名的师父。《新唐书》本传载:“(子昂)它日入乡校,感悔,即痛修饬。”那个师父能将一个桀骜不驯的公子哥儿,调教成一个临窗静读的文人雅士,实在令人感佩之极!这样的情形,与当年孔夫子收子路(仲由)为徒弟的情形,何其相似。

金华山上有金华道观,物换星移几度秋,岁月沧桑使人愁。虽历经近1500年的盛衰变化,但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香烟云雾,古风犹存,游人香客,往来不绝。拾级而上,陈子昂的遗迹,时时、处处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比如,金华道观名曰“玉京观”,大概是北宋真宗赐的名,就出自陈子昂的《修竹篇》:“永随众仙去,三山游玉京。”三山是传说中的海上三神山蓬莱、瀛洲、方丈,玉京泛指仙都。用在这里,合情贴景,再合适不过了。

再如,金华山整个山势呈一个大的马鞍形,其前山是主峰,前山之山脚有桥,名曰“虹飞桥”。因陈子昂《登金华》诗曰:“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看来,因为读书,陈子昂已经脱胎换骨,神采飞扬,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提笼架鸟、斗鸡走狗的浪荡少年,而变成了一个心有所想即能吟咏成诗的翩翩公子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诚哉!

【五】

穿过雕梁画栋的虹飞桥,顺左上三十余级石阶,即可到达金华山前山门。站在前山门,一眼望去,层层石阶直上山头,两旁千余株古柏,阴翳蔽日;山上云环雾绕,若明若暗;行于山中,山巅滴翠,颇有王摩诘笔下“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之味。身在此山,令人仿佛置身世外仙山之中。

陈子昂就在这样的仙山胜地,静静地读书三年。听山鸟嘤嘤,对涪江品茗;凭栏远眺,云凝雾障,烟波浩淼,水天一色。若换了我,在此读书,一坐三年,岂非人生之一大快事。

古人读书,无非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但究竟读了些什么书,史籍已无具体的记载。正如读书台上感遇厅中的一副楹联所言:“所读何书,上有遗篇传墨翟;其人如玉,无须后辈铸黄金。”看来,和我同疑的,可谓大有人在。我常想,如果能将古人所读之书的细目考证出来,对今人研读古籍,读书成才,肯定大有裨益。

不过,除了参加科考的必读之书,我相信,陈子昂还更多地阅读了大量的“闲书”,像诸葛孔明那样泛览百家,“观其大意”;还更多地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关注着百姓的日常生活。

那个曾经剑走偏锋、靠“终南捷径”入仕的诗人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中,简练地叙述了陈子昂读书向学的经历:“(子昂)因谢绝门客,专精坟典。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六】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整整三年的发奋苦读,上天已将力拯颓风的重任,赐予了陈子昂。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中,卢藏用饱含深情地称赞陈子昂的成就:“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21岁那年,陈子昂告别蜀中父老,顺江东下,再北上长安,开始了他的“文化苦旅”。一首五言律诗,写出了他那时的风发意气: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陈子昂的诗集中,律诗很少,但象《度荆门望楚》这样的作品,堪称初唐律诗中的佳作:笔调气势流畅,巴山楚水,壮丽山川,极写所见、所感。这首诗,风格上和其他诗人、和成熟时期的律诗,有着明显的不同。

陈子昂到长安后,可能隔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才“以进士对策高第”,正式踏上仕途。难怪,后世演绎出他“千金市琴”的故事:

陈子昂从蜀地来到长安,却一直寂寂无名。有一天上街,陈子昂见卖琴者一把胡琴索价千缗,引人好奇围观。他灵机一动,将琴买下,并请众人明天移驾宣阳里听他弹琴。翌日,很多人闻声而来争睹,陈子昂拿起胡琴,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说罢,当众将名贵的胡琴摔得粉碎,然后将他的诗文赠送给所有与会者。结果,一日之内,陈子昂名声鹊起。

《太平广记》引《独异志》的这个故事,透露的不仅仅是陈子昂那别出心裁的自我推销,更暗示读者,就是在大唐那样的圣明之朝,要想有一番作为,也委实不易。

【七】

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诗圣杜甫拜谒读书台,写了两首诗,手迹石刻存于金华山门外的石华表上,右侧刻《冬到金华山观》,外侧刻《野望》。前诗有句:“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

一个“悲”,一个“伤”,对陈子昂的人生遭际,感慨万端。

陈子昂的人生命运,着实是一个悲剧:21岁入京;24岁举进士出仕;26岁、36岁时两次从军边塞;38岁(圣历元年,698年)时,因父老辞官回乡,不久父死。居丧期间,权臣武三思指使射洪县令段简,罗织罪名,加以迫害,冤死狱中。死时,才42岁!

但历史是后人写的,历史也是最为公正的。

在初唐的文坛,陈子昂异军突起,引领了一个时代,所谓一代唐音子昂始。读书台感遇厅后面的拾遗亭,有一副楹联,写得甚好:“文誉擅初唐,正轨开先,无愧杜陵称哲匠;书台留旧迹,典型未远,永堪粉社作宗风。”

以严谨著称的司马光,在其名著《资治通鉴》中,引用陈子昂的奏疏、政论达四、五处之多,清代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这样评价陈子昂:“非但文士之选,而且是大臣之材。”

42岁,正当人生的盛年,却挟才而去,命归黄泉,真真令人扼腕而叹!

不过,有趣的是,读书台居然还收藏着一块“臭石”。

明代嘉靖年间,担任云南副使的射洪人杨最,回乡时从曲靖县带回此石,放置在金华镇江西街一小院内。新中国建立后,射洪县文化馆将该石运往县城太和镇,埋于馆内葡萄架下。1983年9月,运往金华山,收藏于此。

此石形如人脑,表面微光,色呈灰黑。原高约1.2米,经多年来搬运敲击,现余0.6米了。若以铁器击之,臭气顿出。清代诗人袁霖有《臭石歌》一首:

敲石得乐声,煮石得其味,

那见击石出臭气?

不信将石砥,臭即随手起;

遗臭千年存,谁知石端委?

大浪淘沙,时空飞越,1300多年后的今天,提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谁人不知陈子昂?而那个仗势欺人的射洪县令段简呢?他除了受命害贤,在青史留下骂名,还留下了什么痕迹?

在我看来,也许,“臭石”就是对段简们最好的回报。

【八】

有资料说,大清康熙年间,射洪乡贤杨甲仁曾在陈子昂读书台讲学20年,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1950年之前,此处属射洪县学堂旧址,七十年代射洪县的卫校曾设立在山中的道观内,为当时的农村医疗站培养了很多实用人才。读书台,自陈子昂之后,一直发挥着它社会教化的功能。

如今,仰望星空,唐诗的天幕上群星闪烁;无疑,陈子昂是其中较为耀眼的一颗。当年杜甫过射洪,游涪水,登金华,谒陈墓,观陈宅,在《陈拾遗故宅》中,杜甫表达了对陈子昂的仰望之情:“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

的确,士有遇与不遇,正如太史公司马迁《悲士不遇赋》中所说:“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宇宙无穷,人生有限,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可是,恰恰是这样痛苦难言的人生遭际,成就了陈子昂,成就了唐诗。

陈子昂的诗,词意激昂,风格高峻,汉魏风骨,余响至今。“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曾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诗)文宗在蜀,但愿陈子昂一脉相承的优良的读书风气,能若涪江一样,浩浩汤汤,长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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