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回眸 | 与恩师孟宪章先生的交往点滴

 星河岁月 2019-11-26

孟宪章老师仙逝已经整整两年了。今年中国书店秋拍中的“存精寓赏——孟宪章先生旧藏”专题拍卖会,上拍了孟老师收藏的125件藏品。拍卖时间是11月23日,巧合的是,这与孟老师病逝的日子仅差一天(孟老师病逝于2017年11月24日)。翻看图录,看着妙鉴斋旧藏的一件件碑帖善本,我思绪万千,不禁回想起孟老师往日的音容笑貌和谆谆教诲,当时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存精寓赏惠后人

——纪念恩师孟宪章先生

文 | 倪京鸣
 1 
妙鉴斋畅谈法帖流转
我有幸结识孟宪章老师是在2015年。那年有次日本入札会,我在拍品中偶然看到一件钤有“妙鉴斋”鉴藏印的法帖。妙鉴斋是孟老师的斋号,他在碑帖圈里的地位和名气我早有所耳闻,于是投标了这件法帖并有幸得标。
带着这件妙鉴斋的旧藏,我第一次拜访了孟老师。孟老师住在安定门内大街的一片平房区。平房空间不大,所有家具的摆放都很紧促,一进门有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待办的事情,窗下的写字台上堆放着报纸和碑帖文献资料,最显眼的还是墙上挂的巨幅堂号——刘墉先生写的“强恕堂”
十年浩劫,他的藏品被收走了一大批。孟老师回忆说,当时他在菜站,家里打电话叫他赶紧回去,等赶回家发现,家中大柜上的古籍碑帖都被拉走了。孟老师是文物保护协会会员、东城区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事后他看到收上来的文物里面有自己的东西,但他只是拿起来翻翻就又放回去了。我不理解,问他既然碑帖上面盖着章,能证明是自己的东西,为何不通过文管会拿回来。他说自己的东西更不能拿,不能借着职务之便谋私。很多次他去文管会翻看自家的藏品,工作人员都问他,但他总说查个东西,看看就行。说起我从日本买到的他的旧藏,孟老师推断可能当年那批东西放在文物商店换取外汇,被日本人买走了。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又被我从东瀛给带了回来。这之后,我登门求教就逐渐多了,周末有空便去拜访,每次去之前都提前一天打电话询问孟老师是否在家、是否有暇。他每次都表示欢迎我去。后来熟识了,他就干脆说:“以后别打电话了,您也知道我现在腿脚不好,哪也去不了,直接来就行,肯定在家。”
孟老师眼神很好,看碑帖基本不用放大镜,只是耳背很严重,但我和他交流的时候,他却很少戴助听器。我问他为什么不戴,他总说自己能听得清。我知道老爷子心重,只好大声和他说话,声音几近于呐喊,每次回来喉咙都要痛上好几天。
孟老师常和我说,遇到好的本子一定不能放手,有些本子是铭心珍品,过眼便会让人怦然心动,古人所谓“目动神骇”是也。这时候如果稍有犹豫,就会错过机会,而错失的良机,可能此生永远都不会再有。对此,他也是深有感触,便回忆起多年前与天下第一《九成宫醴泉铭》失之交臂的情景。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九成宫醴泉铭》李祺本,早年间曾在北小市出现过,孟老师拿到时爱不释手,但善本善价,对方开价也很高,经过了难眠的数夜,他再次询问时,却被告知该本已花落别家。那种刻骨铭心的失落,这辈子都忘不了。有了这次经历,孟老师说再遇到善本碑帖,“只要是跳着脚能够到的,总是先想办法拿下来再说,咱都不是大富之家,您要玩这个,永远都是罗锅上山——前紧(钱紧)。”
 2 
“秀才礼”见证文人之交
在妙鉴斋,孟老师也聊起过他和很多精于金石鉴赏的前辈的交往。谈及张彦生先生,孟老师说自己很早就与他结识:“张彦生在《善本碑帖录》里提到的‘孟氏’就是在下。他比我大30岁,记性好又勤快,与当时很多大学者、大藏家过从甚密。他是大内行,又赶上了那个特殊时期,这样的人以后很难再有了。”说起谢国桢先生,孟老师告诉我,谢国桢先生对汉碑情有独钟,他当年手头宽裕,收了不少好本子,“我所见过最精善的张迁碑,便是谢国桢先生收藏的明代早期拓本,那张迁碑整本字体肥硕有力且有弹性,不是后来平直僵涩的笔画,张迁碑历经数次洗碑,但那本却是未经洗碑的善本,我后来再也没见到那么早的本子。”
我们聊的最多的,还是他与启功先生的交往。孟老师的碑帖善本,大多有启功先生的题签和题跋,当年两家离得很近,启功先生在妙鉴斋看到心仪的本子,不管是多么珍贵的善本,说句“拿回去研究研究”,就直接带走了。孟老师也会拿着藏品到启功先生家请他题跋,启先生也总会奉上长跋一篇。逢年过节或是兴之所至,启功先生会带来一份礼物,有时是一幅书法,有时是一幅朱砂竹子。启功先生每次都客气地拱拱手,说:“送您一份‘秀才礼’”。孟老师说,“秀才礼”是知识分子之间交往的特色,他和启功先生交往多年,其间二人从未有过任何破费。我想这些“秀才礼”,就是二位君子之交、文人之交的见证吧。
孟老师很重视文献资料的搜集和运用,他总说我所处的时代比他们好,很多资料可以方便地在互联网上检索,拍卖市场上这20多年间出现的善本都一目了然,相关出版物也是十分丰富,除了早年珂罗版、石印的文献资料,还有高清印刷下真迹一等的好本子。这些出版物在他所处的那个资源相对匮乏的年代是很稀缺、很昂贵的,“我们当年为了查找一个信息或是做针对性的校勘,只能到一家家书店翻找”。
他曾经反复和我说一定要多收集参考资料,文献中所刊行的碑帖都是已知的善本,其中有些得到重视,或公藏或私藏,被妥善保管,而有些早已湮灭,不在人间了。这些难得的善本碑帖,有些“正身好”,有些“题跋好”。所谓“正身好”,是指拓本捶拓精善、年代较早,能够捕捉到后续拓本看不到的微妙细节;所谓“题跋好”,是指题跋的内容见解独到,可能会有鲜为人知的重要信息。他要我特别留心题跋的时间,很多现在被认定是翻刻甚至伪刻的碑版,古人在当年题跋时,也许见过原石拓本。孟老师告诉我:“谁,在什么时间,看到了什么,从这些线索上可以推出很多东西。
 3 
惠后学整理恩师之藏
孟老师走得很突然。2017年11月24日下午,他突感心脏不适,吃了速效救心丸后仍不见缓解,于是家人急忙叫了救护车。但正赶上北京交通晚高峰,道路拥挤不堪,救护车等了很久才赶到。孟老师被送到医院时虽然意识还很清醒,但已经来不及抢救了。我听闻这一噩耗是在一周之后,当时很懵,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原本和孟老师约好在第二天见面的,没想到这一约会,此生竟然再难成行。
孟老师生前对于自己的藏品有整理、编目的想法,他对我说起过,很多藏品“还没来得及拾掇”,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够,且住的地方空间也有限,实施起来很不方便。在鉴藏碑帖的过程中,孟老师陆续做了很多关于金石碑版看法与心得的札记,都记在一个个笔记本上,有些是对于古人著录的理解,有些是对判定某拓本品级的考量,有的记录连续好几页,有的只是草草几行……这些笔记本有好几摞,体量不小。这些文字虽然零散,无法接续成篇,但是我仍觉得有很大的出版价值。他对我的建议一直很犹豫,说自己由于患病的缘故,写字手抖得厉害,以致很多记录过于潦草,大概只有自己能认出具体内容,又说很多观点可能过于主观、片面,担心刊行后误人子弟。最终,无论是妙鉴斋碑帖图录,还是研究碑帖的手稿札记,直到他去世都没能提到出版日程。
我想,如果能将妙鉴斋旧藏的善本碑帖以年代编目、以图文形式排版,并参考张伯英《碑帖论稿》的样式,直接将孟老师的笔记照片附上,将二者结合在一起出版,对于总结孟老师毕生所藏与惠及后学,将是一件功莫大焉的好事。
我要感谢孟宪章老师对我的教诲和帮助,也要感谢翁连溪老师,他督促我录下和孟老师聊天的语音资料,并建议我及时整理所学知识。正是因为他的督促,我才能清晰地梳理出和孟老师每一次的聊天内容,这些资料现在看来,都是非常宝贵的。
在孟老师的循循善诱下,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有些百思不得解的疑问,他的一两句话,就能让我恍然大悟。我一直对孟老师执弟子礼,他却总说“您别见外”。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回听了很多当时的录音,恍惚间觉得老师从未离开,闭上眼睛,在我的脑海里,穿过那条狭长的过道,推开那扇铁门,那个拄着拐杖的慈祥老者,还会笑眯眯地站在平房门口迎接我。愿孟宪章老师在天堂安息,也愿妙鉴斋的这批珍贵藏品都能有个好的归宿。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