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悉达多》：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

赫尔曼·黑塞曾向青年一代大声疾呼：“世界不是为了被改善而存在的，你们也不是为了被改善而生存的。你们的生存是为了成为你们自己。成为你自己，世界就会变得富足和美好。”《悉达多》是黑塞的第九部作品，表达了他对后来者的殷切希望。

《悉达多》通过主人公历经学习、苦行、听教义、觉醒、堕落世俗、悔恨、修行、痴爱，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觉悟之路的故事，探讨了个人如何在无常的生命中追求永恒的人生境界的问题，宣扬了世界是对立统一体理论，并对人类精神发展提出更高的要求：自我与世界达成和谐同一，热爱世界。作品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人物思辨的过程，从中可以洞察黑塞对人性的热爱与敬畏，对人生和世界充满睿智的理解。

故事的男主人公悉达多是一位印度贵族青年，为寻求内在“阿特曼”而离家出走。他跟随流浪的沙门在森林中苦修，聆听佛陀乔达摩的法义，觉醒到证悟之路必须回归自我和认识自我，毅然告别了老师们，独自踏入尘世。之后他成为名妓的情人、富有的商人、可怕的赌徒和酒鬼，极尽享乐。因疲惫、厌恶而绝望，他隐居于山林河流间，向船夫学习做一个聆听河水的摆渡人。在丧子之痛的契机下，他彻悟到万事万物的圆融统一，最终修得内心的祥和圆满。小说情节精练，内涵丰富，富有哲理和启迪意义。

决心：勇于摆脱所有圣贤和法义的阻碍，独自走上寻求永恒自我之路

悉达多是一个印度婆罗门之子，家世显贵，英俊聪颖。从父亲和其他智慧的婆罗门那里，悉达多学习了颂神祭歌、婆罗门及其神圣包罗万象之书：创世、语言的起源、饮食、呼吸、感官秩序、诸神作为等极为渊博知识。

在身份的使命下，悉达多热衷于侍奉诸神、修习参禅的艺术与冥想的功夫，受到所有人的爱戴。然而，他自己却无法感到幸福、安宁和满足。他发现，即使是纯粹博学、德高望重的父亲，也没有得到内心永恒的幸福和平静，依然是一位渴求者和探索者。

“阿特曼”译为“自我”和“神我”，是印度哲学最基本的概念之一。它是“梵”的一部分，“梵”在印度哲学里则是最高存在的意思，是永恒的、无限的和无所不在的。

悉达多怀疑，向诸神献祭和祈祷不能帮他找到内在的阿特曼。

诸神不是形同你我？他们被创造出来，同样命运无常，终有一死？那么向诸神献祭，还是明智和高尚的作为吗？

作为一个优秀的婆罗门，悉达多因追求的最终目标——阿特曼还没有达到而感到痛苦。

除了阿特曼，还有谁值得去献祭，去尊崇？哪里另有一条迫近内在阿特曼的路？一条更值得寻找的路？

悉达多渴求践行他所领悟的深奥知识，找到一种永恒、完满的自我存在——阿特曼。他设想的途径是先彻底征服感性自我，让渴求和欲望在心中寂灭，从而使理性永恒的自我觉醒。

悉达多选择离家出走，跟随一位沙门长老，在森林中苦修，过起孤独而绝尘的生活。在如火骄阳和寒冷风雨中，他让身体受苦，战胜疼痛、饥饿、焦渴和疲惫，走向克己。

美丽的女人，华美的穿着，商贩经商，君侯外出狩猎，服丧者哀嚎，娼妓出卖色相，医生治病救人，祭司定夺播种之日，情侣们相互爱抚，母亲们哺乳......通过在这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的表象前心神凝定，悉达多努力实现无渴慕、无愿望、无喜无悲，想要觅得安宁。

三年以来，悉达多遵从沙门戒律，修习克己及禅定，学会了摆脱感性自我的许多途径。然而，每次离开感性自我后又总是回到感性自我，重新忍受痛苦的折磨，他距离开悟、解脱十分遥远。

悉达多怀疑，这种弃绝感性自我的修习生活是对生命痛苦的麻醉和逃避。酒徒在柳巷酒馆里喝醉酒，赌徒在赌场狂赌几把，也可能获得短暂的麻痹。

鉴于过去多年求教神圣的婆罗门和虔诚的沙门，却没有缓解焦渴，悉达多对法义和修习感到厌倦。

在祇树给孤独园中，悉达多聆听了佛陀世尊乔达摩宣讲法义。他信奉法义，但深知法义不包含世尊的求道历程，并不能帮他修成正果。在见证到乔达摩安详和宁静的圣贤形态后，悉达多决定亲身经历那无法言说的彻悟纪事的过程。

悉达多为了寻求内在永恒的自我，勇于摆脱婆罗门的崇高使命、沙门的孤独绝尘、佛陀世尊的神圣召唤，独自踏上了修行之路。

黑塞把释迦牟尼的名字悉达多·乔达摩一分为二，为主人公取名悉达多，并赋予其大无畏的精神和求道决心，隐喻了悉达多虽未加入佛门行列，但与小说中出现的已悟道者乔达摩是殊途同归。

践行：回归自我，通过发展感性自我来提升理性自我的境界

告别三年沙门生活，悉达多有了第一次觉醒，他带着认识和发展感性自我的强烈愿望，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从未经历过的世俗生活。

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自我，去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自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都值得倾听和参与。

悉达多结识了城中名妓迦摩罗，接触到了男女之间的性爱，并成为她的朋友和情人。另一方面，他从商人那里学会了做生意。但与商人严谨地经营生意不同，悉达多视一切如游戏。对于生意，他从不全情投入，从不担心失败，从不为损失烦忧。

事实上，时间和金钱已经蒙受损失。而我享受了几天美妙时光，学到了知识，心情愉快，我和他人均未因我的气恼和草率而受到伤害。

释怀吧，朋友，不要因责备而伤害自己！……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善待彼此。

悉达多在沙门经历中习得的等待和思考，将他与世人区分开。和世人打交道时，他作为一位沉着冷静的旁观者，懂得倾听的艺术，理解、让步、同情、慷慨解囊，接纳众人带来的一切。

然而，当他品尝了财富、淫乐和权利的滋味，他的感官被唤醒，并沉湎于其中。随着感性自我的发展，内心象征着理性的声音在悉达多身上渐渐地减弱。

他对众人的蔑视感和优越感逐渐平复。当迦摩施瓦弥的牢骚让他感到无聊时，他易怒而不可耐。

他对拖欠还贷的人失去了耐心，对乞丐不再仁慈，对施舍毫无兴趣，在生意场上越发吝啬。

赚钱于他不再是游戏，而是枷锁。在狂赌的刺激下，他才能醉生梦死的寡淡生活中感受到一丝幸福、波澜、生气的东西。

悉达多将感性自我发展到了极致。同时，由于内在趋向永恒、理性自我的心声，衰老而疲倦的悉达多极度厌恶和痛苦这种无常的尘世生活，并希望能从中解脱出来。

继续你的使命！路在前方，诸神在等你！

他梦到迦摩罗美丽的脸上也写满了倦怠和忧愁。迦摩罗还请求他再描述佛陀乔达摩的样子，并表示她想要追随佛陀。

正是象征着爱的迦摩罗令悉达多从浑噩的现实中惊醒，他来到了多年前他曾经横渡过的那条河的河边，听到了圆满之音“唵”，认清了曾隐藏在圣徒气质中的感性自我。

在女人和金钱中，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财迷，直到圣徒和沙门在心中死去。在毫无意义的生活中，陷入苦涩的绝望，直到荒淫且利欲熏心的悉达多死去。

人到中年，悉达多既亲身经历了尘世的快乐和痛苦，又靠理性意志告别了自我悔恨和可恶荒繆的尘世生活，重获新生的快乐。悉达多通过发展感性自我提升了理性自我的境界，完成了由感性支配向理性控制的过渡。

彻悟：回归世界，感受和接纳世界是对立统一体，自我与世界达成和谐统一

悉达多决定留在河边，和船夫一起摆渡客人，从河水那里学习他想要了解的秘密：无常与永恒。他看出了河水的一个特点——它既是不变的，又是常新的：“这河水流啊流，永不停息，却又总是在这里。它在任何时刻都是一个样，但在每个瞬间又是全新的！”

我认出了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隔开了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

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悉达多领悟到：时间并不存在。无常与永恒、苦难与极乐、善与恶之间的界限是时间造成的幻象。悉达多最需要面对的问题是他能否把这一认识在现实中真正地实现。

自从傲慢无礼的儿子出现，悉达多又成了完全的世人。作为父亲，他强迫儿子待在山林里，试图通过教育、祈祷和劝诫使儿子免于罪孽、贪婪和愚昧，结果儿子不快乐，叛逃回城里。

正当悉达多不堪忍受爱的痛苦，决定再次进城寻子的时候，流动的水上浮现出许多画面：他看见孤单的父亲哀念儿子，孤单的自己被囚禁在对远方儿子的思念中，孤单年少的儿子贪婪地疾驰在炽烈的欲望之路上。

悉达多凝视和倾听河水：所有人的形象交汇融入河水，由所有人组成的河水奔涌着，奔向多个目标，抵达目标，又奔向新的目标。

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诉，垂死者的呻吟，纠缠交织着合为一体。

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善与恶合为一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悉达多不再执念于一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一切，倾听整体和统一。

一切皆有定数，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

黑塞借助悉达多彻悟的历程，从时间是不存在的理论出发，阐明了世界是对立统一体：包含个体自我在内的世界所达到的统一便不再是暂时的、否定的统一，而是一种永恒的，肯定的同一。所有的对立是相辅相成和相互融合，每个人和每个事物都是肯定的、同一的体现。

当代杰出电影艺术创作者贾樟柯曾说：“生命的尊贵，在人海里。”黑塞也借主人公之口说出：“每一个人身中隐藏着潜在的佛性”“每个瞬间世界都是完美的。”无疑，他们把热爱世界看作对生命最深沉的情感，这是出于对人的本性无条件敬畏的崇高信仰所产生的共鸣。

我们应该感受和接纳世界，而不是无理由地将这个世界与自己所臆想的完美世界比照。在热爱自己生命的同时，我们应该学会放弃抗争，学会爱这个世界，怀抱、惊叹和敬畏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自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