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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鲁又添新利器

 冬天惠铃 2019-11-29

读鲁到1935年。通读《且介亭杂文二集》后,感到有一些变化。读到《题未定草(七)》,看到鲁迅对朱光潜的唯一一次指名之后,才敢对这个公案说点什么,即兴草成《一次“带”出来的文化论争》。自感有点创获,但还不成熟,暂且秘不示人——于是本周公众号开了个天窗。

原本也不是无题可写,譬如1934、1935年之交,鲁迅参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日记、书信中都有此消息,为《小说二集》所写的《导言》,不仅是重要史料,更写得那么从容、流畅。可是一旦读到赵家璧的《话说<中国新文学大系>》《鲁迅怎样选编<小说二集>》,我就不敢动笔了——人家是当事人,把“寄赵家璧信。晚河清来”“午后寄赵家璧信”等枯索无味的记录都复活了。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被鲁迅的性格所感染,既心思缜密,又率性而为、名士风度。按合同,导言要写到两万字,但他有言在先:“序文能否做至二万字,也难预知,因为我不会做长文章,意思完了而将文字拉长,更是无聊之至。”那稿费怎么办?不等你做小人,他就先做了君子:“序文不限字数,可以照字计算稿费,那么,我是可以接受的。”还有那则《编写感言》,为《样本》所写,桀骜不驯、异常刺目,但又令人过目不忘,真是广告圣手。

赵家璧的文字,我是从《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这本书里读到的。一直有个念想,今天对《大系》评价如此之高,鲁迅的《导言》又是如此精彩,那么其他人的导言呢?其实,早在1940年,良友图书公司就将这些导言汇成一册,如今刘运峰又“编”了一本。一个月以来,我都断断续续沉浸在这本书里。

如今读完,要说本书之好,还真不少。十位作者,如蔡元培、胡适、郑振铎、茅盾、鲁迅、郑伯奇、周作人、郁达夫、洪深、朱自清等,哪个不是高手?让他们同台演出,足以再现民国风流!除了蔡元培的总序,九位分集编者为写到两万字各显神通,一本正经与神机勃发齐飞。出格的除了鲁迅“连抄带做,大约已经达到一万字”,还有洪深,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写了六万字,尽管大量抄录文章和通信,竟然也能泥沙俱下、浑然一体!

读这本导言集,除了大系的整体策划,还对每位选家的具体工作,以及散文、小说多卷本之间的分工协作,有了基本了解。刘运峰的工作,除了附录了周作人、胡适和陈子展三人同题《文学革命运动》和赵家璧的回忆,还增加了入选作品的篇目,使读者对大系的了解更为全面。例如在每人不超过四篇的规定下,鲁迅选了《狂人日记》《药》《肥皂》《离婚》,可视作其极简版小说自选集。

更具兴味的是,还能从其他人的导言里,读到了对鲁迅的评价。鲁迅成为经典,不是后来的事情,以政治力量为推手。1930年代中期,鲁迅在小说、散文乃至新诗上的成就,就已得到学界公认。现抄录几则如下:

《小说一集》导言(茅盾):民国六年,《新青年》杂志发表了《文学革命论》的时候,还没有“新文学”的创作小说出现。民国七年,鲁迅的《狂人日记》在《新青年》上出现的时候,也还没有第二个同样惹人注意的作家,更其找不出同样成功的第二篇创作小说。

《诗集》导言(朱自清):给诗找一种新语言,绝非容易,况且旧势力也太大。多数作者急切里无法甩掉旧诗词的调子;但是有死用活用之别……只有鲁迅氏兄弟全然摆脱了旧镣铐,周启明氏简直不大用韵。他们另走上欧化一路。

《文学革命运动》(胡适):短篇小说也渐渐的成立了。这一年多(一九二一年以后)的《小说月报》已成了一个提倡“创作”的小说的重要机关,内中也曾有几篇很好的创作,但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

《文学革命运动》(陈子展):赵景深说得最好。他说:“……最著盛名的自然是鲁迅的《呐喊》……最近他又出了一本《彷徨》,论诗意是《孤独者》《伤逝》和《祝福》好,论幽默是《幸福家庭》《肥皂》《高老夫子》好。” Robert Merrill Bartlett 论中国之思想界领袖,把小说家鲁迅列为其中的一个。他说:“一般人认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写实大家,和短篇小说的名手……罗兰氏读完这篇小说后,曾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阿Q那副忧愁的面孔’。”

尤其是郁达夫,手舞足蹈地说:“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两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我平时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为最所溺爱。一经开选,如窃贼进了阿拉伯的宝库,东张西望,简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断;忍心割爱,痛加删削,结果还是把他们的作品选成了这一本集子的中心,从分量上说,他们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书的十分之六七。”并花了近一千五百字,比较周氏兄弟之间“何等的不同”!且看他对鲁迅的近距离观察:

鲁迅的文体简炼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这是鲁迅散文的秘诀……次要之点,或者也一样的重要,但不能使敌人致命之点,他是一概轻轻放过,由他去而不问的……

鲁迅的是辛辣干脆,全近讽刺……

鲁迅是一味激进,宁为玉碎的……

鲁迅的性喜疑人——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所看到的都是社会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语多刻薄,发出来的尽是诛心之论:这与其说是他的天性使然,还不如说是环境造成的来得恰对,因为他受青年受学者受社会的暗箭,实在受得太多了,伤弓之鸟惊曲木,岂不是当然的事情么?在鲁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见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发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热情……实际上鲁迅却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只是勉强压住,不是透露出来而已……

郁达夫对周作人的观察,如“周作人头脑比鲁迅冷静,行动比鲁迅夷犹”“理智既经发达,又时时加以灌溉,所以便造成了他的博识”等,是否准确,这里姑且存而不论,但在文坛大刮小品文旋风的时刻,他对林语堂的针砭,的确勇气可嘉:“他的幽默,是有牛油气的,并不是中国向来所固有的《笑林广记》。他的文章,虽说是模仿语录的体裁,但奔放处,也赶得上那位疯狂致死的超人尼采。为其戆直,为其浑朴,所以容易上人家的当;我只希望他勇往直前,勉为中国二十世纪的拉勃来,不是因为受了人家的暗算,就矫枉过正,走上了斜路。”令人好奇的是,此处的“人家”究竟指谁?他选了鲁迅散文(杂文)《一九一八年随感录》等24篇,尤其是三篇“马上日记”,可谓别具慧眼!

说来也巧,杨霁云发掘鲁迅佚文编成《集外集》,1935年5月刚刚出版,就成了朱自清编选诗歌的参考用书,使鲁迅得以列名诗集之中。他在《编选凡例》中说:“所收别集,以其中的诗作于民十七年以前为准,不以集子出版的时日为准……像《集外集》,今年出,但那些诗中最早的,出现在《新青年》四卷五号上,是七年五月。”为鲁迅撰写的书话是:“……《集外集》有诗,但很少。录《集外集》二首,《新诗年选》一首。”二首是《梦》和《爱之神》,一首是《他》,所谓《新诗年选》即《新诗年选一九一九》,民国十一年八月由亚东图书馆出版,编者“北社”即康白情等。这首《他》,后来收在《集外集拾遗》中,难道是朱自清提供的线索?

在阅读赵家璧的回忆时,我还发现,这个大系有个副题《第一个十年:1917—1927》,八十年代上海文艺出版社在丁景唐的领导下,进行“续编”,因而有了《第二个十年:1927—1937》。得此消息,我立刻上孔网查找,存货较多的一家,竟然就在我家附近。午饭后直奔过去,一对小夫妻,家中开网店;那么多旧书,被收拾得锃亮,货架也成景观。如愿买到第一、二(理论卷,周扬序)和第十九、二十(史料·索引)——明年的读鲁,特别是“上海十年”,又添新的利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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