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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精品选】记忆||李泽厚

 老鄧子 2019-11-29


文/李泽厚

记忆本是件奇妙的事。脑科学至今对之仍所知极少,据说现在大致可以论断少年早期和成年晚期的记忆分别储存在脑的不同部位,怪不得老年记忆甚差而年轻往事却可以依然在目。但即使少年记忆,似乎因人还可以分出一些不同的类型来。我上初中时,一个早晨能够背熟好几篇古文以对付考试,但过几天便忘得干干净净;一个同班同学恰好相反,他背熟一篇要费很大气力,花好几个早晨,但考试以后很久,甚至好多年之后,仍然可以一字不忘。这使得我非常羡慕,且因而感慨系之:我那快速记忆并没多大好处,曾经读过、背过那么多的诗词文章,如今在记忆中只剩下一点点残篇断句、零星字语。

这是就记忆和遗忘的快慢而言,若就记忆对象而言,人也颇不同。好些人对人的形象记忆很强,见一次面就“过目不忘”。而我对人特别是人的面孔却一点也记不住。我和好些人见过多次面,甚至一起吃过饭、聊过天,只要稍隔一段时间,便不记得了。我很难将人的面孔与他(她)的姓名联系起来,这经常弄得我非常尴尬和狼狈。好些时候常常是假装认识,一直寒暄好一阵后,才终于断定这是某某,才能放下心来交谈。也因为记不住面孔,从而也常对人不打招呼,对方总以为我如此傲慢,简直岂有此理,他(她)哪里知道我就是说不上他(她)是谁,总以为是不认识的人。自然,这一切对我相当不利,我也因之更怕会见生人,怕认识人,但愈不见人,愈难锻炼记人的本领。于是,恶性循环,冉冉至老。

关于记忆,可说的实在不少,使我最惊异的是,有些记忆,我始终搞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幻,是真正发生过的情景、事实呢,还是某种梦境残留?例如,明明很清楚一个薄雾的早晨,暮春时分,我(十二岁?)站在一处青绿树丛中,母亲在叫我,有那样一种平静清新的愉快心绪。在我记忆中,这是少时随家在旅途中临时路过某地的情景,但何时、何地、前因后果,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想了多次,毫无结果。于是它就好像是根本并不曾发生过的梦境,它到底是真是幻,我至今不能确定。另一个记忆则与之恰好相反,是二十几岁了,情景也是旅途,好像是哪一次从乡下下放回来,一大堆人临时住在某城市(北京?)一处大房间里,好像在等待着再次开拔或分配,记忆中那是一种没有着落的沉重心绪。情景异常清晰,但仔细回想,并没有这件事,每次下放回来都没出现过这种场景和情况。那它应该是属于梦境或幻象了,但我总感觉它是真实发生过或存在过的。它到底是真是幻,我至今也不敢完全确认。我常常想,我这一生经历非常简单,过的几乎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但居然还会生发出这种种真幻难辨、如此混同的记忆,我真不知道那些经历生活丰富多样而其真境和梦境也一定会极为多样丰富的人会怎样?特别是如果凭个人记忆写历史的话,这如真似幻的情景、故事又会如何交织混合?

人类是历史地存在着,也即是说,是根据记忆在生存着、活动着,人的各种不同和记忆织成了历史的“同一事件”,那“同一”到底有多少真实呢?难道,人本就生活在这真幻参半的人世记忆中?也许,这只与我个人的记忆能力有关,是某种无事生非,但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琢磨的有趣问题。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2005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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