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抱抱

妈妈，抱抱

（一） 

同室病友，八十四岁。

中风瘫痪卧床已经一个多月，生命的每分每秒都在病魔的玩弄折磨中撕扯，在生死边缘起伏徘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对上帝最后的倾诉。

年过六旬、自己也已经做了奶奶的女儿早已疲惫不堪，却仍然全身心投入，并且做到一个女儿能做到的最好的照顾了。没日没夜，无休无止，情绪随时挣扎在崩溃的边缘。

又是一个凌晨时分，绝大多数病人和家属都相继休息了。老人每晚此刻准时开启折腾互动模式，呻吟、喊叫、躁动、胡言乱语······作为旁观者，我的内心也只能感受他们父女备受煎熬，却爱莫能助。

我猛然警觉，就是中国人骂人最恶毒的一句诅咒居然是：不得好死！也只有此情此景，你才能深刻体会到，死亡居然是对生命最高贵的爱与尊重！

老人折腾半宿，终于稍稍安静下来，趁此间歇期，他女儿立刻瘫坐着闭上眼就睡着了，实在太困了！就连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忽然，我和他女儿都猛然一惊，几乎同时醒了过来，彼此惊讶的互看一眼，因为我们都听见了。弥留之际的老人一直在含含糊糊的重复呻吟着一句话；“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女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俯下身轻声问父亲：“爸，你刚才说什么？”是的，我们都没有听错，老人仍然在含含糊糊喃喃自语：“妈妈，抱抱······”

女儿终于崩溃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流，顺着一位曾经的母亲、一位年迈的女儿、一位现在的奶奶、一个永远的女人的惊愕红肿的眼里喷涌而出！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像一位撒娇的女儿、悲伤的母亲、柔软的女人一样嚎啕大哭！

我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听着，坐着，百感交集着。

女儿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她擦干眼泪，出神地望着病床上萎缩得像一个纸团的父亲，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哎，老小孩，老小孩，还真是的。”

她走过去坐在床头，吃力的扶起父亲衰草一般的头，再一点一点把父亲挪到胸前，轻轻抱着躺在自己怀里，无声拍打着父亲的脸，温柔的说：“爸爸，我抱着你，我抱着你，就像我小时候，你抱着我。”

父亲这时候就如一个懂事的婴儿一样安安静静的躺在女儿怀里，渐渐放松下来。女儿也渐渐习惯了搂在怀里的父亲，就像一位母亲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摸着父亲的脸问道：“爸爸，这样舒服了吧？”父亲也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轻轻点头：“好，好，听歌。”女儿又笑了，笑的很慈祥：“好嘞，你乖乖的，咱们听歌。”女儿把耳机轻轻塞在父亲耳朵一只，自己一只。然后父女俩就开始静静地听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歌曲，渐渐地，缓缓地，父亲在女儿怀里睡着了，女儿也抱着怀里的父亲睡着了。 

（二）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眼泪也静静地落了下来。

叶落归根，返老还童。现在看来，病入膏肓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返老还童。生命从哪儿来，就要到哪儿去了，弥留之际，天堂里的母亲在向年迈的孩子招手微笑了。

妈妈，抱抱。

这是多么平常、多么简单的轻轻一抱，这又是多么罕见，多么复杂的轻轻一抱啊！中国人含蓄克制，没有特别情绪，即使是亲人之间也不会轻易拥抱接触。正因为不轻易，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让人刻骨铭心。

我们自从脱离父母的怀抱，就几乎永远告别了与父母的肌肤之亲。拥抱，成了一种极其珍贵的感情互动。老人在弥留之际，已经紊乱的头脑中突然会闪现什么呢？我想一定是母亲的最初记忆，母爱的最初温暖，老人一定是回归到婴儿，婴儿要回归母亲的怀抱，生命要回归母亲温暖的子宫。

可是回得去吗？

生命不可逆，何况八十多岁的孩子，母亲早已离去，如此衰老的躯体会有哪一个母亲的怀抱能够接纳呢？

今晚这位已经做了奶奶的女儿，在这种极其特别的情形下，既惊讶又惊喜的与父亲互换了身份，父亲成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成了父亲的母亲。

我的父亲走的特别突然，甚至没有留下告别的时间。

那时我少不更事，疯长的生命之树只会感受阳光雨露，根本体会不到生命瞬间凋谢时的沉重和悲哀，父亲就永远的离开了，只记得母亲当时失神的望着我喊了一句：“天哪，我们怎么活啊！”就哭倒在父亲身上了。

母亲在弥留之际，我倒是经常抱着她，帮助她翻身起卧和大小便。可我清楚，那不叫拥抱，在做那些事情时，我和母亲内心都极其痛苦和别扭，因为那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肌肤之亲没有尊严，没有温暖，没有爱。其实直到母亲离世，我也从来没有给过母亲哪怕一次真正的拥抱。

因此我又觉得，此刻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其实是无比幸福的，因为他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而此刻尽管疲惫不堪，也已年迈的女儿也是很幸福的，她之前所有的煎熬挣扎和痛苦，就在把生命模糊的父亲搂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就释然了。作为一个母亲，女儿的内心一定是温柔和宁静的。八十多岁的儿子，此时躺在六十多岁的母亲怀中，六十多岁的母亲，此时抱着八十多岁的儿子，母子俩听着同一首歌曲，静静地进入梦乡，这只能属于血脉交融，生命相通的无上境界，只能属于爱！

还来得及吗？

还有机会吗？

还有时间回家抱抱自己的父母亲人吗？

也许，每一位弥留之际的父母，在生死边缘，在涅槃深处，都渴望着，但又永远不会发出的一句呼唤：“妈妈，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