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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恩师郭心晖有关的零星记忆

 嘟嘟7284 2019-11-30

1987年初秋,我第一次远赴位于纽约州西北的小城绮色佳(Ithaca,胡适译)之前,去燕东园和郭心晖老师告别。郭老师和张芝联先生好像两个兴奋的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告诉我他们有多么喜欢这个隐藏在湖畔山间的世外桃源。“Shadick还住在那里吧?这老家伙在那里住了一辈子了!”马上翻呀翻呀在通讯录上翻出Harold Shadick的地址和电话。张先生当即写信,要我带给他当年的老师,汉学家Harold Shadick,汉文名字谢迪克。

于是我这幸运的愣头青小字辈,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入了他们那一代学者绵长恒久的友谊之中。

1991年夏与谢迪克先生和他的夫人吴新珉在一起

郭心晖老师是我们中国史专业大一大二时的古汉语老师。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被她身上那种不属于当时时代的优雅气质吸引了。“大家!”闪入我脑中的就是这两个字。果然,后来了解的郭老师身世证实了我的直觉。

古汉语一直是我最喜欢的科目。分析能力没有概括水平缺乏的我,读书时唯一的本事就是能背,伸脖瞪眼囫囵吞枣地背!而古汉语要的正是背功。于是与郭老师越走越近,三年级不再上她的课以后,就逐渐成了忘年的朋友。

记得大三时受主人邀请第一次去燕东园郭老师住的小楼作客。一进院,傲然一丛绿竹迎面,在北方的植被中极为罕见,由不得人不想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东坡名句。

郭老师的先生张芝联教授是当时法国史研究的一方大家。平日里见到的张先生总是风度翩翩不苟言笑。而家中的张先生却是格外轻松和蔼。那天饭桌上郭老师讲起有一次她生病住院,张先生听人说鸡汤大补,就从市场买来一只鸡炖了汤,“兴冲冲拿到病房里给我喝。我一看,啊呀!”郭老师少女般花枝乱颤地开始笑啊笑:“鸡嗉子鸡胗子都一起炖在汤里,怎么喝啊?!啊哈哈哈……”郭老师笑啊笑,我也笑啊笑,张先生顽童般笑得最欢:“那我怎么会知道拿掉哪些留下哪些,是不啦?”甜甜软软的江浙口音。那份琴瑟和谐那种其乐融融,羡煞文革中长大起来的硬梆梆缺乏情调的我。几年后在绮色佳收到郭老师寄来的他们伉俪二人的金婚美照时,那天感觉到的甜美温馨瞬间跃然脑海,恍如昨日。

郭老师寄来的金婚美照

带着张芝联先生的信函,见到了那年八十五岁的汉学家谢迪克(Harold Shadick)先生。他是康奈尔大学东亚研究所的创建人,1925年到1936年间在燕京大学任教。当时早已退休赋闲。老先生一生无儿无女,他很高兴来了一位爱听他讲故事的小朋友。和老先生聊天非常有趣,他的英式幽默常常把我逗得哈哈傻笑。提起老朋友张芝联郭心晖夫妇,老先生冲我狡黠地眨眨眼:“芝联说他是我的学生,我说我可不记得你,你一定常常逃课没上过我几堂课。芝联狡辩,说你不能不承认我是你的学生。于是我们就查当年的学生花名册。果然并没有他的名字!哈哈哈!他就说他是旁听的,哈哈哈……”老先生哈哈笑出了眼泪。原来这位光华大学创建者张寿镛先生的公子,尽管聪慧好学,却颇有些名士派头,往往只求知识并不在乎学位。国内国外很多名校的课上了不少,学位拿的倒并不多。估计旁听谢迪克的课而懒得注册登上花名册,也是这名士派头之体现。讲完张先生囧事,老先生神秘兮兮在相册中找出一张英俊少年的照片,要我猜猜是谁。这题目也实在太容易了,于是老先生把这张照片转交给我保管。我收下照片,想着回国时拿去给郭老师和张先生献宝。

谢迪克先生送我保管的张芝联先生少年照

转眼几年过去。

尽管康乃尔官方记载是1994年初,可是我清清楚楚记得是1993年底,92岁的谢迪克老先生无疾而终溘然仙逝。几个月后,1994年初春,他87岁的老伴我叫她吴妈妈的,突发脑溢血,也跟随着老先生驾鹤西去。

于我,一个时代结束了。

1993年初,和谢迪克、吴妈妈伉俪一起过春节吃烤鸭

1994年五月底,我第一次回国探望家人朋友。

行前,我写信问郭老师,需要我在这边办些什么事。老师回信说,喜欢美国的橡皮,很软很好用。我当即开车去Staples文具店搜罗了一大包,打算回去时连同张先生那张满脸稚气的美少年照,一并交与老师们,欢聚一番。

多伦多,温哥华,香港,边游边走。回到阔别已久的北京时已是六月中旬。略略倒了几天时差见了几拨朋友,觉得自己有力气跑去西郊时,就拨通了郭老师的电话。

电话中郭老师的声音焦虑而烦躁,实在与我印象中的老师大相庭径。她留下我的电话号码,说方便时会和我联系,安排我们见面。

怪只怪我太遵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我乖乖地等待着老师来联系我,却从不曾想到老师可能遇到的困境。我后悔那时没有主动问问老师的情况,也许可以帮上一些忙。甚至,我到了北大校园,探望了恩师许大龄先生一家和其他几位同学老师,却不好意思再次打电话问问郭老师可不可以前去拜访。我就那么傻傻地实着心眼,等待着郭老师安排我们见面……

正如后来收到的郭老师的信中所言,1994年对于我们都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

七月底,母亲遭遇严重车祸,我至今不愿开启那份尘封的记忆……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的捉襟见肘魂不守舍可想而知。我中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

1995年1月底,我收到了郭老师的一封长信,当时我哪里会想到,那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她详尽地告诉了我她和她家人1994年的千头万绪种种坏运,并期待1995年一切好起来。我当即回复,告诉了老师我那几个月的遭遇与心绪,也为回美后没有及时给老师去信而道歉。约好,下次回北京,我一定前去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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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师给作者的最后一封信

然而我又一次食言了。

绮色佳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很晚,五月初感到的依然是料峭春寒。一个春雨绵绵的阴晦黄昏,下班回家时我照例从信箱里捧出一堆当天的邮件。赫赫然,发现一个来自北京大学的信函,信封背面用陌生的笔迹写着中国北京大学历史系办公室。我莫名其妙撕开信封,郭老师那娟秀工整的小字熟人般展现在眼前:

告别亲人友好 郭心晖

愣怔的我来不及细看,慌忙看向落款:

1995年4月27日病故于北京

请左右滑动查看图片

郭老师的《告别亲人友好》信

信封中附有一张历史系官方打印的公函,冷冰冰地通知我,本系郭心晖老师因病抢救无效,于哪年哪月哪日逝世。

我向来怕跟官方打交道,包括系方。直到几天前,为了写这篇小文,才问了曾经的历史系系主任牛大勇师兄,他告诉我郭老师患的是肝癌。那么,当她给我写那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其实她已经深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了。而信中却对自己的病状只字未提,和以往通信一样,依然那么阳光灿烂。我实在是服了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淡定从容。

我至今保留着打算带给郭老师的那一大包各种各样的橡皮。二十多年过去,当初光滑柔软的橡皮早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如同我们经历了岁月沧桑之后粗砺麻木的感情。谢迪克先生转交给我的张先生年少时的美照,与郭老师寄来的金婚照珍藏在一起。整理这些旧照片时我惊讶地发现,尽管走得那么近谈得那么深,我却从来没想到过和郭老师一起留下合影。也许,我们都只注重精神的交流而忽略了这些世俗小事。

几天来一直酝酿着这篇零零散散的回忆文章,总是被杂事打扰一推再推。今天一早有种强烈的冲动必须动笔。下课回家,翻抽屉查相册收集信件照片,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探囊取物般顺顺当当找到需要的资料,有如神助。无意间扫了一眼郭老师的遗文,惊呆:今天,2019年9月18日,是郭老师103岁冥诞。

2019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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