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本无所谓涯,地本无所谓角。 思本无所谓涯,情本无所谓角。 是故涯本无形,角本无影。 而生也有涯,虑也有角。命也有涯,运也多角。人,来到了海南岛的最南端,赋予天涯以形,赋予海角以影,发现了、固定了天涯海角的形影、人的需要。 蓝天,翠亮透明如洗如雨如玉而终不可见。除了轻曼的白云。除了羽翼般的椰子树叶子。仰头上眺,椰子树的羽毛般大叶似乎在天空飞翔。 碧海。碧海的白浪花便是海神的翅膀吗?它温柔地沙沙拂摸着巨石怪石。 紧闭嘴巴的怪石显得严肃和不合时宜。是怀才不遇吗?是生性狷介吗?是空有大块头而并无真货色,到头来落了一个靠边蹲的必然寂寞吗? 谪居逐客,也许与巨石产生了硬邦邦的共鸣?于是认定了是涯是角,眼前一片茫茫,正是好去处。 便都来这里摄影留念。便一定要在照片上现出“天涯”与“海角”的字样,字大概是郭沫若老写的。 便在而今之世成了旅游点。到这海滩上走一走要收数角钱的门票。若到天涯海角去,别忘了带零钱!前朝逐客有知,能不粲然幽默乎? 还在巨石边修了海滨浴场。浴沙如金,雷迪尖头门,密斯密斯脱,比基尼健而美,更衬托出黑大圆石头之落伍。往者已矣,来者好追。 更有牵北国瀚海之行舟骆驼至海南岛者,牵老去茶凉秃马供勇敢之骑士跨鞍留影者,有三下五除二打开椰子脑壳插上含角度之吸管供旅客啜饮者,有卖贝壳之商品与草帽之编织者,有收泊车费之戴红箍者⋯⋯高跟软底,齿白口红,快门咔嚓,闪光倏灭,杭亢(香港)马栲(澳门),贵客盈岸,当地回女,倒卖私表,瓜子食仁而落皮,椰壳漂海而沉浮如人头,于戏,天涯成闹市,海角挤游人,浪花应有价,巨石亦商品⋯⋯ 只是向远看仍是水天一色的碧蓝,仍是汪汪洋洋清清茫茫,岸上愈乱糊,你就愈确信,这里就是天涯,这里就是海角,这就是空间终于达到自己的终端,有达到了无的地方。 等回到北京,就更加相信,已经经历了一次轮回,去了天涯,来自海角,永远是夏天。 有个歌流行,叫《请到天涯海角来》。听那个旋律和节奏,不像劝人到天涯海角来,倒像是到酒吧间来、到咖啡馆来,到这个那个舞会来。 还好,天涯海角不知道“请到天涯海角来”。 王蒙散文随笔《天涯海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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