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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真豁达苏东坡

 昵称44588912 2021-09-23

岭南惠州有一方清丽秀美的湖泊,一座小山依傍湖边,山南有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林中寂然孤立着一座小亭——六如亭。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出自北宋著名文人苏轼之手: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不是普通的亭联,它包含了苏轼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而这种感叹,正是又长眠六如亭下的朝云,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犹忆某次饭后,大学士苏轼满足地捧着肚子踱步消食,问大家:“我肚子里藏着些什么?”侍儿们纷纷说,是才学,是识见,是锦绣文章。唯有聪慧美丽的侍妾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连声称是。

北宋后期朝坛最大的政治事件,是新党和旧党之争,新党以王安石为首,嚷着要改革和变法,旧党以司马光为首,坚持要保守和持旧。这两派斗得天昏地暗,刚刚步入仕途的苏轼,却压根不站队,不新也不旧,不左也不右。他只秉一个“死理”:不看人,只认事。新党得势,急功冒进,惹出许多社会问题,苏东坡直言:“这样激进,恐怕生乱。”新党一怒之下,不断贬责流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后来旧党得势,全盘否定改革,原想将受新党重重打压的苏轼提拔重用,结果他又认认真真说:“改革虽有弊端,亦有益处,不可全盘否定。”于是,他又迎来了新一轮的贬谪流放。

侍妾朝云不仅是苏东坡身旁夜读书时的“添香红袖”,更是最懂他的良友知己,一语道破学士就是那么不合时宜,左右不受待见,常常遭受误伤,从政40年,被贬谪流放的时间竟长达33年。因为坚持为人处世的真理,失去了飞黄腾达的大好仕途,苏轼仍旧无怨无悔,顺境与逆境,他都始终保持着人格的超然独立,不因升官拜相而耽于逸乐,也不因受惩被贬而自短气节。如同王国维所说:“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王国维推崇的四人,便是屈原、陶潜、杜甫、苏轼,纵无盖世之文才,亦因“自足”的人格,被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视为榜样。

乌台诗案后,苏轼几乎被几度抛到生死边缘,幸得忠粉曹太后鼎力相救,神宗才放他一条生路,将他下放到湖北黄州,任职黄州团练副使,这是一个相当于副处级的小官。曾为朝中重臣,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责,如果换了一个人,即使不绝望心死,恐怕也会沮丧沉沦,但苏轼却以平静的姿态,接受了他严苛的命运。

苏轼带着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风尘仆仆来到黄州,感觉微薄的工资,完全养活不了一家人,只好去求见黄州太守徐君猷,徐君猷刚好也是苏轼的粉丝,便将东门土坡50亩荒地给他使用。那是一块贫瘠荒芜的山坡,满是荆棘瓦砾,但生计所迫,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脱去了青衫长袍,穿上农人的芒鞋短褂,便马不停蹄地筑水坝、建鱼池、移菜苗,又从四川老家托人寻菜种。

这片荒地,在苏东坡的双手下,被改造成有稻田麦田、桑林果园的小农场,他在终日辛勤的劳作中也收获了实实在在的快乐,索性自封为“东坡居士”。一个被这折辱、戕害、恶意泼身的苏轼已成过往,崭新的苏东坡在黄州诞生了,在人生陷入低谷时,他反而收获了来自生活细微的美好,并酿成了当下和未来的快乐。

一天,苏东坡和友人刘倩叔共游南山,友人以蓼菜、新笋等野菜待客。东坡品尝后,写词赞叹:人间有味是清欢。经历了生活的起起落落,经历了命运的跌宕波澜,才悟出清欢之美。最为绝妙的风景,是内心的从容与淡定,人这一生,若摆脱了名利枷锁,才能真正享受清欢之乐。

第二年阳春三月,朋友告诉苏东坡,说离东门土坡不远的沙湖,刚好有块稻田要出售,你可以去买下来。东坡欣然前往,哪知走到半路,却遇大雨倾盆,朋友们狼狈不堪,四下找躲雨荫蔽,东坡却一边走路一边吟诗,那首著名的《定风波》便是这样诞生的: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回头望长路,风雨萧瑟又何妨,东坡居士拄着竹杖穿芒鞋,“一蓑烟雨任平生”。在黄州,苏东坡真正理解了自己,理解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肚皮中,装着对人世的体悟和慈悲,他没有在不断被贬中悲郁消沉,反而越来越享受生活的快乐,将平庸的日常,过成了超越的审美。

在贬官黄州的第三年,寒食节,窗外下了一场很久的雨,苏东坡凝望雨线纷纷,淅沥不绝,他忽然有了研墨挥毫的冲动。于是,后人多么荣幸,能见之“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这公认的第一行书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第二行书是颜真卿的《祭侄稿》。有人说《寒食帖》初看并不漂亮,字形时大时小,时长时短,时宽时窄,时疏时密,仿佛完全失去了书法所讲究的规矩与法度,但随意率真,浑然天成,恰恰是《寒食帖》最大特点。

经历了人世几重变迁,生死绝望门槛也迈过,骨肉离散滋味也尝过,从高处被一棒子打倒的无稽荒唐也试过,为一家人生存而变身农夫在土里苦苦刨食的艰辛也有过。现在,东坡放弃了世间一切庄严法度,“我以我手写我心,我以我心吐真情”,他不再理会所谓的规矩,只求取悦自己,岂知这正是历经沧海的艺术哲学真髓——宠辱两忘,在己体道。

王小波曾说:“一个人只拥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还要拥有诗意的世界。”苏东坡一辈子过得颠沛流离,年老还被朝廷一贬再贬,只能在梦中遥望四川老家,思念家乡的美味与炊烟,但他的精神生活何其丰富,诗意世界何其斑斓。他精通诗词、绘画、书法,也乐于谈道论禅,在细微小事中体悟人生哲理。

黄州原本是苏东坡的流放地、落难地,却成为他涅槃的新生之地。在食难果腹的日子里,最穷时甚至要把钱吊在梁上,每天数着花,也没有折辱这位逆境中的生活家,吃穿用度上的至简素朴,东坡安然接受,他不仅踏踏实实过好了每一天,还永远保有一双发现生活之美的眼睛。

在一个仲夏夜,肚子半饥的东坡,和友人同游赤壁,他忽然领悟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自己真是两袖空空一名不文吗?不,占据物质财富的多寡,并不能衡量一个人是否快乐,倘若将自己置于天地之间,且看这横江的白露、映天的水光,陡峭的岩壁,巍峨的山川,哪一样不是大自然为你奉献的壮美之色?辉煌与困境,都如梦幻泡影,但只要人还在继续生活,就该用细碎而具体的快乐,将命运的悲剧化为无形。

贬谪反而令曾经春风得意的苏学士找到了真正的“诗意人生”,在他饥寒窘迫、物质困顿时,精神的力量勃勃生长,释然而欢畅,变成雪中的黑炭,风里的旧袄,苦难时的支撑,被荒唐伤害的甲胄。

六十二岁的苏东坡,又被贬谪到海南儋州。当时的海南,是彻头彻尾的蛮荒之地,在大家眼中,这只是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这里“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当地人说的话,满腹经纶的苏学士一句也听不懂,但就算这样的蛮荒地,也被苏东坡挖掘出了生活盛大的美。没有好吃的东西,他无师自通地开发了吃牡蛎,还兴高采烈给三儿子写信道:“牡蛎这玩意实在太好吃了,千万不能让朝里士大夫知道哦,他们知道了一定要争着来海南,那我就没得吃了。”

1094年,苏东坡又被流放到瘴气横行的惠州。惠州城物质匮乏,苏东坡就另辟蹊径,从屠夫那儿买没人要的羊脊骨。他发现羊脊骨之间有没法剔尽的羊肉,于是创造了一种奇妙的吃法:将羊脊骨煮熟,热酒淋之,撒上盐粒,放到火上烧烤,用竹签慢慢挑着吃。这便是今天流行的“羊蝎子”的吃法。东坡又兴致勃勃给弟弟苏澈写信,隆重推出他的羊脊骨私家作法,还带着孩童天真的恶作剧补充:他这样做,会让那些等着啃羊脊骨的狗很不高兴。

惠州以槟榔、杨梅、荔枝等风物水果犒劳东坡的味蕾,他索性提笔写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泰戈尔说: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东坡做到了,而且,他没有一丁点的勉强和敷衍,他就是这样真真切切爱着自己的生活,不管多困苦或艰难,一样能从中寻找出光明的所在。

人活着的意义,不是为了麻木而被动地接受命运的碾压,或者一切向“实用主义”看齐,这样只会失去生命的趣致与意义。在惠州谪居时,有次东坡在山间行走,十分疲累,但离家还很遥远,他原本心中有微微烦躁,但忽然悟道:人本来就是大自然之子,身处大自然的怀抱中,何处不能歇息?于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放低世俗急躁,此心清净快乐,漫漫长路,不再有崎岖和坎坷,只有花开云聚,月白风清。休憩于途中的东坡居士,挂一脸热汗,粲然一笑。

苏东坡豁达率真,胸襟如海,才学满腹,乐天悯人。林语堂盛赞他是“中国五千年来最懂生活的人”,他将艺术融入生活,又用生活滋养艺术,对生命经验深度和广度的开拓,令多少人赞叹拜服。试问,天下谁人不爱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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