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开始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乡下人都叫它野刺或简单一字——刺。她的真实名字野玫瑰——我是从一个读高中的大哥口里知道的。当时我在村学校里读初中,我只相信父亲和有学问人的话。 应该把野玫瑰归为宿根小灌木类吧。她一年一落叶,来春又如杨柳般枝繁叶茂般起来。从来就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与否,更没有人对她百般呵护或者赞美;因为她确实没有什么作用,也不对人类的生产或人们的生活构成任何的价值和影响,纯属一种可有可无的植物。由于她浑身是刺,也很少有理会她、招惹她,否则会被她刺伤你的手臂或能够被她触及的地方。不过,野玫瑰很知趣的,她们往往选择沟坎下、荒坡上立足生存,构筑自己家园,就像美洲大陆的原生态土著人,从不与世人争夺土地和阳光。我对野玫瑰是有感情的。倒不因为她的泼烈也不是因为她的隐谦。在我心目中,她和其他的春花荣木一样,给了我希望和温暖。 一俟春天来临,她就勃勃烈烈的开出一簇簇、一丛丛的花——白色或粉色小花瓣,远远地便能闻到一阵阵玫瑰的幽香。花丛中常常长出又高又嫩的秸苗。这时我们小朋友就会伸出嫩红的小手,小心翼翼的将其掐折,然后剔掉秸苗上表皮,放进口里咀嚼,那清香顿时溢满口腔,溢满全身,使人忘记了饥饿。 我家门前小河边的堤沿下,就长满这种野玫瑰。正是这些野玫瑰的存在,我家门前的河沿成了这条古老河流唯一孑遗下来的一段古堤坝;是她们保留了这条河流历史,保存了古河流千年的传说。野玫瑰密密匝匝地,里面常有小麻雀在里面觅食、跳跃,很多的蜜蜂也在白色和粉色的花间采蜜。我父亲警告说,不要靠近她,那刺丛中恐怕有蛇呢!但我们还是大着胆子采苗秸吃,从来也没有见过蛇的踪影;不过刺丛倒是有精灵般的刺猬快乐的出没。小刺猥是蛇鼠的天敌,我们当然不怕那狰狞的蛇。 到了夏天,野玫瑰的花谢了,苗秸也长成了粗壮的刺枝,再没有了解馋的价值,我们便开始遗忘她们了。可她们依然蓬勃地生长着,因为她们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记忆或遗忘活着的。她们的生存是为了不辜负那抔被人遗忘的泥土,为了不辜负公正的阳光给予的希望。她们与其它树木、野草和庄稼一样,同样证明着生命的意义。 这一年,村里决定要疏通这条古老河流的淤泥,清除这条母亲河心中淤积的哀怨和忧郁,要征用野玫瑰脚下这片荒地。野玫瑰拥有的一锥立足土地的权利也被无情被剥夺了。父亲说,把她们刈了当柴烧吧,秸杆里含油,比松枝还好烧,烧出的火可硬扎呢!我们于是找来篾刀,砍她那粗壮的根蔸。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砍刈她们,我仿佛看到她们伸出一根根嫩绿的苗秸向我求饶,希望我手下留情。我停止了吹刈,禁不住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父亲说,不就是一蓬野刺嘛,留下根来年还会再生的。我忽然觉得我们有如野玫瑰的命运。村里的孩子多得像野玫瑰一样贱。其实我们虽然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终究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没有理想没有前途,甚至连野玫瑰的想法都没有,我们被父母或者被社会主义粗养粗放着,连我们学习文化科学知识的权利也被剥夺殆尽,怎不会人心伤情动呢!父亲说砍吧就像斗争“五类份子”那样狠砍你就不会伤心了。在父亲的煽动下,我于是把野玫瑰当作地富反坏右,当作时刻颠覆无产阶级专治的阶级敌人挥刀乱砍,完会忘记了他们不过是一团无辜的的野玫瑰。我稚嫩的小手被锐刺划了道道伤痕,鲜血渗出但我并没有感到疼痛。 砍断的根蔸里渗出清色的汁液,像一颗颗的朝露,像一滴滴的泪水。我想这大概就是“五类份子”假惺惺的侮恨之泪吧! 这一簇并不张扬的野玫瑰居然好多好多。砍完了,我们晾晒了一稻场。后来,我们把枯黑的刺秸斩齐捆拢,码了一个小摞,静静卧在河坡边,像一座孤零零野坟。 光阴易逝,转眼寒冬已至。暴唳的狂风从瓦沟里、砖缝里、门眼里钻进满屋,我们冻得瑟瑟发抖。我们身上单薄的棉衣无法抵御寒冬的戏谑和侵袭。父亲找来了烤火的火盆,从刺摞上抱来一捆捆黑枯的野刺,燃起了一堆旺火。这盆火顿时烧尽了我们的嘘唏之声。我们脸上映满了红光,我们心里立刻有了温暖。 野玫瑰在火盆里噼哩啪啦的裂响着,像倾诉、像歌唱,我看着那一团团的火舌,仿佛看到了白色的、粉色的玫瑰花的开放,仿佛一个春天已经来临。 原来,野玫瑰把春天藏在了心里,把热情埋进了沉默。在无涯的冬季给我们讲述着春天的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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