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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定风波》:因为无所计较,故而所向无敌

 浴火重生生不息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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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是一位不肯“归去”的“谪仙”,尽管人世间有许多不平,给他很多打击、伤害,他依然深爱人间,为人世的生活唱出衷心的赞歌,因为他的“家”就在人间。是什么让苏轼对生活、对一个并不完美的人间抱有如此坚定的眷念和热爱?
今天好书君要推荐的这本《苏轼十讲》将带领大家在历史文化中去重新了解苏轼。
也无风雨也无晴
从文艺创作来说,元丰五年(1082)的苏东坡是相当丰收的一年,除了两篇《赤壁赋》外,此年正月二十日与友人出郊寻春,写出了“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的名句,我们也在第一讲中读过;至三月初,寒食节,他自书寒食诗二首,成为流传千古的书法名帖《黄州寒食诗帖》;过了几天,三月七日,他又因为出游黄州城外,淋了一场雨,而写作了几乎家喻户晓的名作《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东坡乐府笺》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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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的前面有一段小序,说明了写作的原委。从词的文本的发展历史来说,苏轼这样的做法也颇具意义,很可能是“以诗为词”的一项最有价值的成果。
在苏轼以前,填词大抵没有题目,只标一个词牌,即乐曲名,接下来就是词的正文了。但从苏轼的词集《东坡乐府》始,词牌与正文之间,还有一行字,长短不同。
现在,我们把较短的叫做词题,较长的则称为词序。词题如《江城子·密州出猎》、《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等,词序如《定风波》前面的这一段,更长的还有《哨遍》(为米折腰)、《洞仙歌》(冰肌玉骨)、《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等篇的序。可以说,大量地制作词题、词序,是苏轼对词的文本发展史作出的一个贡献
现代对于作品文本的研究中,正文之外的附带部分,我们叫做“副文本”,如序跋、夹注等等,它们的作用在于限定作品的意义指向。
具体就这首《定风波》来说,小序的存在,交代了确定的写作场合,对于抒情性的作品而言,就凸显了抒情者的个体情景,从而加强了个性化的程度。
从观念上说,这是对“作者权”的强调,表明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下,由何人创造了这个作品。换句话说,题序可以被视为作者的一个声明:“这个作品是我的。”
所以,苏轼制作题序的意义在于,他开始把词当作自己要负责的一个作品,与诗一样。而在此之前,人们只习惯把诗文当作自己的作品,词只是临时填写了交付歌女去唱的,唱过就算了,不视为作品。
另外,小序中所说“雨具先去”(携带雨具的人先走了一步),还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正文中“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句义。
如果我们将“一蓑”理解为一件蓑衣,那就跟“雨具先去”相矛盾了,而且既有蓑衣,则苏轼没有淋上雨,“雨”和“晴”的问题就没有那么突出。
结合小序来解读,苏轼应该是被雨淋了,但在“同行皆狼狈”时,他却穿着芒鞋,拄着竹杖,在风雨中吟啸徐行,直到雨过天晴。所以这个“一蓑”不是一件蓑衣,这个“蓑”是个特殊的量词,表示一件蓑衣足以抵挡的雨量,也就是不太大的春雨。
东坡词中与此相似的量词,还有《如梦令》(为向东坡传语)中“江上一犁春雨”(《东坡乐府笺》卷三)的“犁”,这“一犁”表示恰宜犁地春耕的合适雨量。我们现在对于雨量的表述是几毫米,古人没有这么科学的表述法,他们用“一蓑”、“一犁”之类,比较模糊,却也形象,这一点值得注意。
“吟啸”意谓吟着诗词,吹着口哨,“徐行”就是慢慢地走,这就跟小序中“皆狼狈”的同行之人形成了对照,似乎苏轼有意要体会淋雨前行的感受。
这看起来不是年近五十的人该做的事,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平生”二字把这一行为的意义拓宽了,它表明了一种象征性地看待“雨”的态度平生经惯风雨,任其自然,有何可怕?这样一来,“雨”的意指不局限于自然现象了,后面的雨过天晴当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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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中的“雨”在自然现象之外别有寓意,这一点都不稀见。不过既然是讲苏轼,我们还得关注一下他个人在这方面的表达习惯。他似乎比较喜欢从变化的角度去写,雨过天晴,或者初晴后雨。举两个大家可能都熟悉的例子: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之一、《苏轼诗集》卷七)
此诗作于熙宁五年(1072),杭州。望湖楼在西湖边,是五代时吴越王钱氏所建。
诗中写的是夏日江南常有的短暂暴雨,随云起而来,随风吹而散。来时势如奔马,黑云尚未遮断山际,豆大的雨点已经阵阵打向湖面。雨点之大使人望之而觉其为白色,雨点之重使之从湖面又反弹起来,但反弹起来的水珠却又如此轻盈,犹如蹦跳的明珠纷纷撒落游船之上。然后又是一阵急风卷地而来,却将暴雨吹散。雨过天晴,涨起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倒映着一片蓝天。雨后的天无云,风过的水无澜,水天一色,清清爽爽。
这只是一场暴雨的始末,读者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人生经历风雨的写照,不过诗里没有这样的提示。但下面这一例却有明确的提示,与上一例雨过天晴相反,这一例是写初晴后雨:
朝曦迎客艳重岗,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苏轼诗集》卷九)
这是两首七绝,亦作于杭州,时在熙宁六年(1073)。两首本来是一气呵成的,但后一首传为千古名作,前一首不大被人提起。其实我们若要完整地理解诗意,应该两首一起读的。
正如题目中所说,这次写的是“初晴后雨”,苏轼想表达的就是对于这种天气变化的感受和思考。在大好的晴天,兴致勃勃跑到西湖边去饮酒赏景,却不料下起雨来。或许很多人会觉得扫兴,而苏轼却说“此意自佳”。
他想告诉人们:晴天固然不错,雨天也有好处。就眼前的西湖来说,晴光照水和雨雾迷蒙各是一番胜景,犹如美女或浓妆、或淡妆,只要是美女就“总相宜”。所以,遇到变化不要惊慌,也不必感觉扫兴,因为另一种胜景正等着你去欣赏。
毫无疑问,苏轼的诗意决不停留在西湖的晴雨两景,你可以读出一个诗人对于变化的心领神会。自然的变化、社会的变化、人生遭遇的变化,如果你面对变化而懂得说“此意自佳”,那么你才是理解了这两首诗。
不过苏轼也说,知音难遇,旁人大多惊慌失措,当时的他举起酒杯,只好敬给水仙王。这水仙王应该是个神像,但据《咸淳临安志》所录南宋袁韶重建水仙王庙的记文,苏轼所见的原庙早已不存,时人也早不知水仙王为何种神灵。
后来有一个注释苏诗的人,为此苦恼,苦恼得夜里梦见了苏轼,去问他什么是水仙王,却也没有得到答案。当代有的学者考证那是伍子胥,我没有能力判断其对错。
以上两个例子可以说明苏轼善于从晴雨变化的角度去捕捉灵感,这应该不是很偶然地来访的灵感,这是因为他总是在反省、思考人生遭遇的变化,所以自然的晴雨变化会引动他的此类诗兴。
不过,若与杭州写的这两例相比,黄州的《定风波》虽也写雨过天晴,但有所不同。在杭州的两例中,下雨的时候主人公在望湖楼上或者水仙庙里,他只是观赏,而《定风波》中的主人公却是冒着雨,在雨中亲身体验,直到雨停了,还感到“微冷”,然后看夕阳洒满山头,才兴尽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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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赏转为体验,肯定是苏轼有意给自己创造的一个机会,否则他一个贬居的人,并无什么公务催逼,明明也可以等一下再走,何必冒雨前行?
然而体验是重要的。书写变化是苏轼许多诗词的长处,但多数还是观赏、捕捉,而亲身经历、体验,则为《定风波》所独到。
正因为有了体验,才会有词末的“回首”。你没有亲身去融入世界,经历变化,怎么能叫“回首”?“萧瑟”是草木在风雨中摇曳之声,这里就指经历风雨。在归去之时,苏轼回首前尘,经历的风雨犹如梦幻,雨也罢,晴也罢,都随着时间飘然远去,于我心无所挂碍,“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曲《定风波》,这真是人间的绝唱。并不是因为熬过了风雨而骄傲,也不仅是对风雨安之若素,而是一笔勾销,并无风雨。比之当年的晴、雨两佳,这次更为明净透彻。不管外在的境遇如何变幻,都如云烟过眼,明净透彻的心灵不会被外物所困折,因为无所计较,故而所向无敌。
这不是一种虚无主义,而是明白宇宙与人生的真谛后,对身世利害的断然超越。如此才可以“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二十二),摆脱一切的牵绊,去实现自己的生存价值。否则任何纤芥细故都能挠乱心志,遍作计较,被环环相扣、重重无尽的世俗因果所捕获,心灵随波逐流,往而不复,必将遭受沉没,不可救药。
明白此理的东坡居士,就这样走在他的人生路上,这一天他穿过了风雨,迎来了斜阳,但在他的心中,其实无所谓风雨和斜阳,这才叫“吟啸徐行”。
(注:本文摘自朱刚《苏轼十讲》,经上海三联书店授权发布,图片来自网络。)
华文好书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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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十讲》
朱刚
上海三联书店
苏轼一生“如鸿风飞,流落四维”,仕途几经浮沉,一代文坛盟主的影响力却未见消减;与禅门僧人、方外道士过从甚密,兼采佛道之修养;壮浪纵恣于儒释道三家思想,其心灵世界博大宏丰,兼擅诗、词、文与书法、绘画,乃至经学、史学、医药、水利等,在众多领域达到一流水准;最后“湛然而逝,谈笑而化”,走向最好的生命完成。苏轼可谓穷尽了中国士大夫的一切可能性。
本书以十个主题串联苏轼的生命历程,并将苏轼置于历史与文化的洪流中,上下观照,在作品与文献中捭阖出入,并作精妙讲解,一部披沙拣金的“苏轼新传”粲然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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