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霑：沧海绝唱

黄霑在香港亚视主持过一档节目，叫《今夜不设防》，收视率碾压隔壁长期领跑的友台香港无线，翻出这档30年前的老节目来看，发现有一期嘉宾竟然是罗大佑，华语乐坛的两位巅峰人物，聚啸弹剑，所谓绝唱，莫过于此。

节目中罗大佑说粤语，说得比1957年就从内蒙逃亡到香港的倪匡地道。他说《童年》的歌词写了整整5年，经常一两个小时写一首歌的黄霑戏谑：你可能太刻意求工了，放松点，喝点酒，找个女朋友，就快了。一旁的倪匡认真解释：他都有谈恋爱的。仿佛罗大佑是族里刚成人的世侄。

那时罗大佑35岁，已经写出人生中的大多数名曲，部分完成了为时代造像的宏愿。黄霑比罗大佑大一轮，却似乎无此雄心。林夕曾评价：黄霑的词不是时代曲，却肯定是流行曲，争取群众就是他的创作方针。为了让广大人民群众听得懂，尽管古文功底深厚，黄霑作词从不用生涩字眼，他乐于向群众展现的，是那个充满七情六欲老不正经的“不文霑”形象。所谓“不文”，大约是不为文明所束的意思，他早年所讲的性笑话合集《不文集》，再版61次，创下香港畅销书重印的最高纪录，至今无人打破。他活得像个伊璧鸠鲁主义者，认为人间至善莫过于快活，据说还曾认真考虑过创作黄色小说，因为有一次周星驰说周妈妈是他粉丝，方打消此念。

黄霑的歌，多数是影视剧插曲，那时的香港，东方好莱坞，造梦能力雄冠亚洲，大陆在多年禁锢之后，《上海滩》《射雕英雄传》这样的影视作品扑面而来，万人空巷也不足为奇。

有如日中天的香港影视作品加持，在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之外，可以加上一句，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黄霑的歌。

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光——这是黄霑的热血；

寻自我觅真情，停步处视作家乡；投入命运万劫火，那得失怎么去量——这是黄霑的勇猛；

人间路，似梦长，梦里依稀有泪光——这是黄霑的人生如梦；

焚心以火，让这火烧了我——这是黄霑的情痴；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这是黄霑的旷达；

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这是黄霑的万古长空；

……

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黄霑的歌都深入人心。堪称经典的1984年春晚，《我的中国心》让全世界华人心旌摇荡；《狮子山下》被称为香港“城歌”，是港人困难时刻挽臂合唱的曲目；“来得安去也写意，人生休说苦痛”，《楚留香》插曲，1980年代小城录像厅里飘摇不散的旖旎旋律……

号称史上最佳韩剧的《请回答1988》，开篇就是几个死党挤在同学家看港片《英雄本色》，黄霑填词的片尾曲《当年情》响起时，一条街上的妈妈们便扯开喉咙喊娃回家了。

关于武侠，很多中国人的头啖汤不是文字而是影像，甚至也不是影像，而是每天晚上电视机里传来的铿锵片头曲。那些半文言的歌词，民乐风格的曲调，传达出一种镜头画面无法传达的意境，那是多少背过几首床前明月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华人都能嗅出的中国气息。

“香港人是中国人，这是逃不掉的，我觉得‘中国人’不是政治立场，而是文化来源……身为中国人是值得骄傲的。”黄霑这样解释自己的“中国心”。在那个古装戏、鬼狐片、武侠剧、英雄电影风光一时的时代，黄霑的歌就这样和古中国的痴男怨女、宫墙床帏、江湖侠义一起，跨越雅俗的云泥，成了汉语世界的一个最大公约数。

金庸与黄霑，一个愿“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一个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气质上是相近的，所以有人说《沧海一声笑》短短一百多字，却道尽了金庸几本武侠小说的精髓。不同处大约是，金庸有儒生气，黄霑却终其一生都在扮演李渔、唐伯虎这类“疏纵不为儒缚”的狂生，这种气质让他的歌没有止步于金庸影视剧的最佳注解，甚至也成为了一种加持的力量。

李皖评价黄霑：“他身上有文人少有的野狐气，那种狂不是苏东坡辛弃疾的豪迈能包得住的，自有黄霑的真性情，有他混迹于人间的闹市而不是人生的书桌边所特有的一份大粗大俗大鸣大放。”

黄霑出生于广州，1949年，8岁，大时代的变迁中来到香港，他入世，务实，身上有粤地人一份不讲理的“生猛”。只是，尽管足够通俗，黄霑却并不世俗，生活中疯疯癫癫各种油腻，一到歌词里，仍然是皇图霸业不胜人间一场醉的浪漫主义老灵魂。

令人唏嘘的是，这样一个烟火般奇妙的灵魂，也不能幸免于搁浅的命运。时代的浪潮终是残酷，即使还在生前，黄霑也感受到了深深的落寞。几乎不再有影视剧找他写歌，那个用“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打不死的小强”完美诠释了“狮子山精神”的周星驰，新作《少林足球》，他也欣赏不来了。他去问倪匡的儿子倪震，倪震说：霑叔，你不会喜欢的，因为你没有那样的生活经历。

江湖儿女黄霑的江湖日渐远去，他最后一次接受记者采访的标题是：《其实人间尽耳聋》。满目萧索，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