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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日本古董市上捡漏?

 明日大雪飘 2019-12-04

刘柠专栏|拆东补西

两千年的中日关系史,是一部互拆互补的历史。日人拆补在前,善莫大焉。国人行于后,至今羞答不前。于己于人,何益之有?

读前辈作家、藏书家的书话文字,最令人心痒的,不是说有多少旧书肆,遭遇过多少珍本善本,而是--捡漏。捡漏没定义,至少我没见过。多划算的交易,才称得上是'漏',也是见仁见智。

我个人的理解,漏分两种:一是以比实际价值低得多的价格购得心仪之书(物),交易当时就构成一个'漏',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市场价格看涨,'漏'越来越大;二是入手的书中,有所夹带,且夹带之物,也有一定的文化价值,甚至其价值不下于书本身。

按说本土旧书业,其实规模并不大,经过'文革'后的恢复、重建,满打满算也就是四十年的光景,但商业化程度却提升得很快,那些为前辈津津乐道的'漏儿话',庶几已成了都市传说。我淘旧书资历不深,范围不广,投入也有限,更主要的是悟性不高,故至今也没有可资写成书话的捡漏谈。微不足道的几件小'漏',都是拜日本旧书店或古董市之所赐。

竹久梦二风华绝代,落拓不羁,画、书、诗、歌,无一不精,被看作'大正浪漫主义'的象征,是深刻影响了日本现代艺术和动漫等亚文化的一代宗师,粉丝如云。过去二十年,我在日本三大梦二美术馆(东京、金泽、伊香保)和一些商业画廊,过眼梦二真迹无数,也收藏了不少高品质的图册和MOOK,但从未奢望要收藏一幅梦二画作。

四年前,我带北京的朋友羽良去东京逛大江户古董市,遇到一位专出品竹久梦二画作的艺术古董商--一对来自茨城县的七十岁上下的老夫妇,后面的名字唤作广濑。广濑先生出品了两幅梦二作品,均是装裱入框的完成品:一幅是《雪夜的传说》,另一幅是《北方之冬》,均为肉笔水彩;前者原画作于大正十五年(1926),画幅较大,后者画幅则较小。两幅都是我相当熟悉的作品:前者过于有名,我曾分别用于拙著《竹久梦二的世界》台湾印刻文学版(2012年6月初版)的封底绘,和山东画报版(2013年5月初版)的封面绘,但自揣肯定买不起'传说'的肉笔画(后一问价格,果然如此)。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恰恰是后者。

《雪夜的传说》分别装饰了笔者的两种梦二传记:山东画报版的封面(2013年5月版)和台湾印刻版(2012年6月版)的封底。

确切地说,后者是一通手绘明信片。背面是一帧水彩人物小绘:冰清玉洁的和服女裹着头巾,头巾连着披肩,头偏向一边,纤纤素手放在胸前,背景是雪山寒树。署名是典型的梦二早期风格--简笔。这幅画大约初创于大正初年,应画过不止一幅。后于大正十年(1921),作为十联绘《女十题》中的一帧,正式出品,笔致更趋细腻。不同的是,因余白的关系,'北方之冬'的上面,多了'女十题'三字,原先在左侧的'梦二'署名,也署在了右下。明信片的正面是收信人和寄信人名址,包括通信住所在内,都是我似曾相识的--原来是竹久梦二致幸德秋水的明信片。左上角贴着一张邮票,邮资是'壹钱五厘'。

广濑先生的出品和笔者的手机壳

明治三十三年(1900),日本政府颁布'私制叶书(即明信片)许可'令,遂以日俄战争为契机,私人手绘明信片大流行。这对艺青竹久梦二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的商机,发妻岸他万喜开在早稻田鹤卷町的一爿绘叶书屋(明信片店)'鹤屋'开始热闹起来,夫妻二人一番'前店后厂'式经营,梦二出品的手绘明信片得以批量流入市场。而彼时,梦二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与幸德秋水、荒畑寒村等左翼知识人过从甚密。后因所谓'大逆事件',秋水遭官府构陷而系狱,翌年被处刑。噩耗传来,梦二在同人中发起为秋水烛光守灵活动,借以向当局表达抗议。

我一直对幸德秋水的生平思想深感兴趣,他的生命短促,但社会关系相当复杂,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节点之一:他是启蒙思想家中江兆民的弟子,却与兆民的儿子,汉学家、古学家中江丑吉成为至交;他被判死刑后,知识界展开的营救运动是超越左右藩篱的,德富芦花和德富苏峰兄弟俩都为之奔波,苏峰请求赦免其死刑的请愿书送达至首相桂太郎;秋水之死,在一高(战前的东大预科)校内引发了一场骚动;诗人石川啄木写了檄文《我们时代闭塞的状况》……梦二至死都是秋水的脑残粉,早年与之尺牍往还,不在话下,我曾见过不止一通书信。平凡社编纂、出版的权威MOOK'太阳别册'《竹久梦二》卷(1977年9月初版,2007年10月第13刷)中,扉页附赠一帧梦二致秋水的手绘明信片,原件系日本近代文学馆的所藏。收信人、寄信人名址,连字体、风格,与广濑出品的这一帧如出一辙。

竹久梦二致幸德秋水的手绘明信片《北方之冬》

我当即动念拿下,遂向出品人寻价,被告知18万日元。公平地说,对这样一件艺术与文物价值并重的藏品来说,18万的价码其实已难称贵,但与我的荷包还是相去不小。而且我知道,大江户古董市一向奉行现金主义。于是,我决定杀价。我想起自己的透明手机壳里,夹着一枚印刻版《竹久梦二的世界》的书签,而那书签的主题图,刚好是广濑先生出品的另一幅画《雪夜的传说》,遂把手机翻过来给广濑先生看,并自我介绍说是中文版竹久梦二的传记作者。同时,我当即用手机上网,打开日文维基百科中'竹久梦二'的词条,请他看文末所附参考文献中对拙著的索引,着实令老先生吃惊不小。

接下来,便比较顺利地切入了价格交涉。我据实相告,手头没那么多'福泽谕吉'(指1万日元纸钞),但出于研究需要,想得到这件作品。老先生问能出多少?我说至多10万元。对方摇头,显然与目标价相差太远。我发挥前外企白领的谈判技能,继续交涉,表示这次是观光偶然路过此地,本无意交易,所以也全无准备。但自己作为研究者,很看重您的庋藏,不排除近期在线下,连同您本次出品的另一幅画在内,把梦二藏品一网打尽的可能,老先生的表情似有所松动,却仍固守底线。

这时,在一旁听着的老伴儿插嘴道:'就卖给这位先生吧。梦二的作品能到中国去,也是一种缘分呢。而且,人家一看就是正经的研究者,卖给这样的人,才是物有所归嘛。'一番话,说得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吐槽道:'你这老太婆胳膊肘咋尽朝外拐哩?'可吐槽归吐槽,语气上却开始松口,表示因为是手绘明信片,正背面均需呈现,故画框等材料是特别定制的,成本不菲,'若能再追加1万元的话,就卖了'。我立马清点荷包,见勉强能凑够,便当即成交。广濑先生给了我一张名片,没再说什么,但显然希望我兑现承诺,'今后也请多多关照'……如此,我在阅读竹久梦二逾二十年、出过三种梦二书之后,好歹算入手了一件'硬货',不亦悦乎?

和广濑先生砍价中

如果说,梦二手绘明信片,是我从价格上捡到的最大'漏'的话,却不是唯一的漏。大约七八年前,我从本乡的一家汉学系古书店淘过一本《日本儒学史》(高田真治著,东京·神田地人书馆昭和十六年初版)。书本身并不很贵,大概还不到5000日元,但书中夹着一帧彩绘明信片《日本红十字会救护班于战地医院的活动》,是寺崎武男的作品。

寺崎是东京人,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后留学意大利,是活跃于大正、昭和期的名画家。从题材来看,应创作于太平洋战争时期,有很强的战争宣传画色彩,显然是画家'彩管报国'的产物。但作为史料,则不可多得。在日本雅虎拍卖等平台上,寺崎级的画家,一帧战时的彩色明信片,且保存状态如此完好,价格至少应不低于那本儒学史。就形式主义者如笔者而言,买珠还椟和买椟还珠,到底哪个值、哪个亏,我常感困惑,永难拎清。但这是一'漏',则是肯定的。

寺崎武男的战争画明信片

莫急,漏还有呢。去年秋天,在第58届神保町古书祭上,我从特选卖场的东京古书会馆淘了一本YamamotoTakato的图册,也不很贵,大约6000日元。翌日,书被宅急便寄到酒店。晚上,我靠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翻阅,突然,从图册里掉出一页纸来。开始我以为是日文书中常常附赠的出版广告,但觉得尺幅偏大,几乎有32开书的大小,且落到地板上,是很硬的感觉。从地上拾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帧手工印放的老照片:画幅中央,骨感的旗袍美女与一位着西装的白人绅士坐在椅子上,中间的茶几上有茶杯,俩人目光朝前,好像在观看一场秀似的;周围坐着穿海军服的士兵,有白人,也有黑人;远处还有士兵在与另一位旗袍美女跳舞,大兵的手轻揽腰肢,头簪鲜花的美女双手搭在大兵的胸前和肩上……那氛围像是上海滩租界公园里的派对。照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文说明:百老汇歌剧《苏珊·王的世界》,纽约,1960年(03)。原来是百老汇的剧照--大约是一系列照片中的第三张。

百老汇传统剧目《苏珊·王的世界》剧照(1960)

这帧老照片曝光准确,构图均衡,人物动作表情自然生动,十足的现场感和气场,一看便知出自摄影老炮之手。可惜我不是很懂摄影作品的价值,兴许远超过那本图册,也未可知。无疑,这又是一漏儿了。

近年来,最令我耿耿于怀的一个漏儿,是我十余年前从水户的旧书店入手的一本中曾根康弘的日文版回忆录中,竟然夹着一张中曾根其人的名片!上面只写着'日本国科技厅长官中曾根康弘',背面是科技厅的法定地址和电话,一看便知是'政治大物'的名片。片子的右上角还有用圆珠笔标注的年月日。具体日期我忘记了,但我知道,很多日人有在刚得到的名片上标注时间的习惯。

那本回忆录并不很老,是21世纪初年的出版物,但中曾根担任科技厅长官,应该是在第二次岸信介内阁时期(1959年),同时兼任国家原子力委员会委员长,任上锐意推动核电事业。我想,这张名片大概是哪位官僚或科学家在与中曾根长官一番会谈之际的所得。多年后,偶然买了本中曾根回忆录,阅读时,为强化记忆线索,特意从名片匣中找出来,当书签夹在了书中。但读过后,竟然忘记了。后因某种变故,被家人处理给旧书店,又流转到了我的手中--书籍真是奇妙的媒介。

想到我是在茨城县水户的古书店得到的那本书,说不定书和名片的主人也许与我曾经就职过的日本电力设备最大的制造商日立制作所有关,也没准就是大前研一,也未可知(大前研一早年曾供职于日立公司位于茨城县的日立工厂,是一位负责核电机组开发的工程师)……不过,纯系无聊想象。

可为什么说'耿耿于怀'呢?因为,在读过那本书之后,大概觉得用前首相中曾根康弘的名片当书签太过分了,特意拿出来,却并未刻意收好。也许是后来在读某本书时,又为应急,随手作为书签插了进去……就这样,那张纸片已经在我的书房消失有年了。

所谓'咫尺天涯',此之谓也。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捡漏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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