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虽有工笔、但以写意为主：就手法简练，造境遥深而言，近于国画。在编制方法上、讲究剪裁，小场造气氛，重场笔酣墨饱，聚光灯从四面八方洞照人物肺腑，妙在藏露相生，虚实照映，也像国画的构图。京剧演员在台上是活的雕塑、生龙活虎，线条流畅，动作圆美，体态匀称，静中寓动、动中有静，动静有情。曲中有直，直中有曲，收放自如，两者之间，取得微妙平衡。有时第一个动作尚未做毕，第二个动作又在进行，二者的衔接、交织、过渡，即使动作的方向相反，也要求做到熨贴自然，来去之间，一斧无痕，主次人物呼应得宜。能使作画的人从中悟出妙境。好演员总是用生活气息与真挚的情愫来感动你。挑逗、刺激不是艺术。戏曲的动作是程式化的，好演员把程式做得很生活化，使你看到程式而不觉得是程式。表演开、关门，进、出门，上、下楼，乘车驰马、以虚拟动作描述环境，发掘生活情趣，渲染人物个性，不借助于实景。用景不当，如同在周画的柳树下添上阴影，给八大山人画的鸟眼周围搭上睫毛，真则真矣，诗意何存？关良同志是懂戏的画家，不须署名，也可以认出是他的作品，洒落、凝炼，富有拙雅美和韵味，对表演艺术家一样有启发。剑拔弩张，不讲含蓄与深度，不可能创造出鲜明的人物。 老友梅兰芳饰《打渔杀家》中的萧桂英，道具仅一把木桨，通过虚拟动作，上、下船，解缆、抛锚、启锚，搭跳板，行船，都从舞蹈中表现无遗，再加上顾盼流辉的眼神，马上造成水天一色的幻觉。船是虚的，人走在船甲板上的神态，扬帆的速度感，都具体浮现在观众脑子里。在《金山寺》中，他扮白蛇，层次分明，把白蛇对许仙的爱传导给了观众。他演廉锦枫是海下的动作，人与自然的搏斗，演得很准确，不是千人一面。 我在国外看过席勒名剧《威廉 · 退尔》，用滑轮牵引真船上台，木桨里灌上水银来制造涛声，想像空间受到束缚，反而觉得不真实。与梅兰芳相比较，老实说，猫虎有别。 我看到地方戏曲的《黛玉葬花》，舞台上空有人在洒花瓣，演员提着装满落英的花篮儿，并不觉得怎么真实。梅兰芳演出此剧，全赖手式和眉目传神，落花缤纷以及花的数量、重量都表达出来，避免用真花去分散观众视线、精力，重点用在林黛玉借花自伤的感情刻画上，以少胜多，以虚胜实。梅先生的表演风格，以画相喻，应是工笔重彩的牡丹花，而花叶则水墨写意为之，雍容华贵中见洒脱，浓淡咸宜，艳而不俗。善学梅者推张君秋，学中有破有立，唱法婉丽，自成新格。《望江亭》唱腔吸收梅、程、荀、尚的东西，【南梆子】的抒情造境能力，大为加强。定情时皱眉而笑，愉快中有矜持，极有回味。女弟子莫宣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宣扬京剧，颇为尽力，在京演《贩马记》中饰桂枝，音色甜而不媚，内寓婉恻，梅张两派，消化得不错。 谭鑫培是水墨画的风格，神清骨隽，寓绚烂于极平淡中，涟漪喁喁、深度莫测，如晋魏古诗，铅华洗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以《碰碑》为例，几句【反二黄三眼】，一唱，我们如对满台风沙，对粮草断绝后无援兵的老英雄，充满同情，且不说，“卸甲又丢盔”、念五个字便将头盔甩掉，大靠脱去，表演多难，即使听听苍凉的歌唱也是极高艺术享受。 王鸿寿演老生以古朴见遒劲，演红生为一代巨匠，叱咤风云，不失儒雅，倚刀理髯，驰马观书，壮不伤秀，实已至化境。《走麦城》一剧林树森得其巧极似拙，刘奎官得其气度，高盛麟亦可刻画其刚愎自用与其神威之对立统一。老三麻子的戏，实具大泼彩风情，每观演出给人的艺术享受在瞠目结舌之余，回味几十年。 孙菊仙黄钟大吕。激越高昂，似平直而暗藏波澜，如焦墨写大雕，苍老浑厚为其特色。 余叔岩的风格淳厚自然，唱做火候极好，如劲竹清佳，笔有飞白，淋漓中见高远。李少春得其秀中之豪，孟小冬获其淡泊中之丰腴。书画收藏家张伯驹精通余派，当年在京粉墨登场，演《失空斩》中孔明，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贾福堂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司马昭，王长林、郭春山饰老军，风流余韵，千古难再。杨宝森所创杨派，对余派唱法有所发展，他未拜叔岩为师，却向张伯驹请教，唱法韵秀饱满，富于情思，做也稳重。伯驹新逝，余派后继寥寥，张文涓之外，壮苗不多，令人可虑。杨派传人不少，墨守师法，火候已逊，不为观众注目。 杨小楼如泰山日出，气魄宏伟，先声夺人，长靠短打，明丽稳重，纵横中不失精严，如大泼墨作画，乍看不经意，达意实极难。以《长坂坡》为例，各场戏里的把子功，打法无一相同，而靠旗飘带，一丝不乱，这些地方已经难学，而八面虎威，大将风度更难学。 言菊朋苍凉中有低回之境，吐字既美，行腔更醇，独树一帜。《卧龙吊孝》、《让徐州》经他一演，四海仿唱，风行多年。演员克服自己条件上的缺陷而成为特长，可从他得到启示。老言风格，如泼墨画闲云老鹤，味在冲淡之中。 盖叫天如版画绣像，线条流畅，洗练沉雄，一动一静，一个眼神，从活脱中见功力。又善参悟，罗汉面人，皆能悟出奇招。戴髯口的箭衣戏尤见功力，不仅仅以武松见长。 萧长华是漫画大家，谑而不虐，夸张不失其真，诙谐出于严肃。演崇公道八分热肠，一分衙门气，一分世故，封建社会的公道，妙在其中。刘斌昆丑而不丑，即演恶棍刁婆，均以精美笔墨表现，不故意寻找噱头笑料，穷究戏理，已是硕果仅存，风格近于关良戏墨。 马连良潇洒圆熟，有书卷气。如古铜色绢上墨绘骏马，风骨奇健，咬字不若余、言而举重若轻，对京剧生角传统演技，有所突破。 周信芳如枯墨淡彩写千尺长松，虬枝挺拔，针叶葱茏，得王鸿寿老人神髓，气度逊之，嗓音沙哑，善于运用，细细辨之，自有甜润之意。后辈得其炽烈，往往过火，门徒之失，与创派者无涉。 于连泉戏工极佳，阎情姣一角演出了《水浒》、《金瓶梅》中人物的风韵，放在《清明上河图》中也很协调，并能于泼辣处见世态，规矩便在破格之中，如陈老莲画人物，清而不寒，憨而不媚。演《小放牛》中村姑，以天真质朴见长，载歌载舞，近于风俗喜剧。芙蓉草近之而多英武之气，成为配戏英才。把萧太后演出女政治家风度，宫廷味十足，娇纵聪明，有批判，不丑化，从他伊始。 程砚秋如雪崖老梅，唱腔浑厚苍凉。他天生脑后音，本不适于歌唱，而变不利为特色，终臻曼美之境。舞台作风，富于正气，可谓抒情歌唱大家。赵荣琛、王吟秋、李世济学程，颇能继承。 荀慧生花旦戏风行一时，善于刻划贫苦而富于正义感的女性，如金玉奴、红娘等等。技法如铁线白描，风格人情均在个中。比如乐曲，亦时有华采乐章，绝不单调。 尚小云嗓音刚正，响遏行云，为人亦有侠气，乐于帮助贫苦同行，他刀马娴熟，大处落墨，如没骨花鸟，风情有高华之处。《昭君出塞》唱出依恋故土、痛斥权奸的幽怨之情，回肠千结，愤在悲中。 俞振飞工诗能书，昆曲宗匠，戏学名师，演戏如工笔淡彩，有骨力而不矜持，能挥洒而不失法度。赵燕侠对旦角唱法有革新，吐字清晰，做工细腻，近于油画速写。 叶盛兰风格如大笔写幽兰叶，而配以工笔重彩兰花，有谨严，有粗犷，有秾丽，雄姿英发，百年绝唱。听说少兰能继承一些，惜未曾见过。 目前，具备条件独创一派的人不多，刘斌昆，关肃霜，童芷苓，李玉茹，王金璐，蒋慕萍，张学津都有希望，也都要努力。我祝他们成功！德国谚语说：“一切比喻都是不完备的。”上面谈的风格，不可能概括得很准确。壮美，华美，素美的不同境地，在表演中可以交叉。谈出这些看法，旨在引导青年朋友们打开眼界和思路，可以类推浮想。现在，戏曲如果不培养青年观众，看戏的人也会逐渐老化。如果不抢救，改革，丰富，发展，作为祖先们千辛万苦积累下来的遗产，就要进博物馆。 （《艺术世界》1982年第6期）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新浪微博：@梨園雜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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