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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痛蚕室》

 皮皮中尉 2019-12-05

他,那时还是顽皮的幼童,正蹲在工坊硕大的炭火堆旁,全神贯注地看老工匠炙烤新鲜的竹片。翠绿的竹片静静地躺在红红的炭火上,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微声响,碧绿晶莹的汁液逐渐从竹片中渗出,滴落在火堆上,升腾起一片淡淡的白烟。

伴随着火苗跳动,还富有节奏地颤抖起来,好像在和着火苗起舞。慢慢地,竹片的身形在缩小,身上衣装的颜色也在蜕变,由翠绿而金黄,又由金黄变成淡淡的褐色。
“这竹片为什么要炙烤呢?绿油油的多可爱呀。”那是他稚嫩的童音,伴随着他懵懂的目光。

老工匠一边飞快地为铁架上密密匝匝的竹片翻着身,一边回过头笑呵呵地看他。那笑容被炭火映得通红、温暖。“少爷,这些竹片要被拿去给老爷作写字的竹简。只有烤过的竹片才能排去水分,才能变得经久坚固,以后老爷在上面写字,墨迹才会保留得更久啊。”

“那等我老了,就像你这么老,竹片上面的字迹还会很清楚吗?”

老工匠被他逗乐了,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那是自然。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但这竹片上的字却不会磨灭,能一直流传呢。”

“哦,文字竟然厉害如此!人死了文字却还活着!”他不再说话,继续凝望着翠绿的汁液滴落,凝望跳动的火苗……


细细的毛笔在竹片上流畅地滑行,一个精细工整的小篆字体赫然成型。金黄的烛光为父亲的额头镀上了一层光洁,使伏案写字的父亲宛如一尊璀璨的雕像。


已经成为青年的他,身材高大了许多,正恭敬地跪坐于案旁,仔细地看父亲写下的每一个字,“十一年六月初四寅卯,紫微中照,中吉。上慰。谈恭记。”

“父亲,陛下对您及时上报的吉兆感到欣慰。但我想,这不过是件小事,难道也需要太史令作为国家档案记下来吗?”他小心翼翼地提问,生怕惊扰了一脸严肃的父亲。

父亲把笔搁在案上,用鲜红的绒绳将写好的这支竹片绑在一卷厚厚的竹简上,之后才抬起头看自己的儿子。“秉笔直书是太史令的职责。即使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体现出陛下的喜怒好恶。陛下的喜怒关乎天下,涉及天下就一定要记!史官记录下的每一个事件,都会流传后世,所以绝不能敷衍。”

他急忙拱手施礼。“是的父亲。史官必须忠实记录涉及天下的一言一行,孩儿记下了。”

他抬起头,却迎面撞上父亲深邃的目光。“你可知道,这文字的妙处不仅在于记录,更在于它们会世代流传,直到刻进人们的心中?文字,未必就只是文字,还是公道!”

“文字,还是公道?”父亲的话语使他心头一震!他振奋地抬头四望,那满屋的竹简,在烛光中一片熠熠生辉……

突然,那金黄的光芒变得斑驳、混沌!最终,高贵的金黄被狰狞的黑色所吞噬,变成一个阴森的黑洞,把那些竹简、他自己乃至天地万物都一口鲸吞先去,搅拌、撕扯,扯得他头痛欲裂,扯得他整个身体都要爆炸了……


剧痛,似波涛一般连番袭来,把他从半昏厥半沉睡的浑噩中扯醒!他猛地睁开眼,刚才梦境中的炭火、烛光、工匠、父亲、竹简,包括那个黑洞,都消失了。只有那扇破旧透风的小窗向他张开了嘴,就像悚然的惨笑,笑得他头皮一阵阵发麻。


“老爷,您总算醒过来了!”他的手突然被紧紧握住,一张眼泪纵横的年轻面孔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仆人广儿。他这才想起来,这里就是蚕室!就是自己受宫刑的地方!而现在,自己为之贡献奋斗了二十年的事业和荣耀,都可以结束了。按照大汉律例,他将在广儿的搀扶下,蒙上一条屈辱的黑巾走出蚕室,面向未央宫方向叩头谢恩,然后,他将坐上妻子早已准备好的马车,逃离这里的一切,回到韩城老家,了却残生!

“老爷,廷尉府的人说,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但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广儿握着他的手,努力把自己的声音变得快活一些。“刚才夫人让我禀告您,一切都准备好了,等会儿咱们离开这里,直接坐上马车出城。夫人说了,最多两天,咱们就到韩城了,再也不回来!”

他一言不发,挣扎着,从铺满杂草的土炕上,透过那扇小小的窗,看外面的世界。外面天色阴沉,风声大作。冰冷的朔风所过之处,无情扫荡,把那些柔弱无力的树叶卷集而下。一团冰凉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尘土气息,猛地涌到他的面前。他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不,广儿,我们不回韩城,我们回府,我还要去当值!”

广儿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下。“老爷!您,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呀!夫人说了,陛下只诛杀了李陵大人的母亲和妻子,到底是留下了他全家其他几十口人的性命。现在全天下都在称颂您不避灾祸仗义执言,您现在是大英雄!”

他忍着疼痛,轻轻把广儿搀扶起来,让他和自己并排坐在榻上。“广儿,你不用害怕,我为李陵将军辩解,只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尽责,我从来都不后悔!我不回韩城,因为还要去做重要的事!所以,明天,你要继续随我当值,好吗?”

“什么?!”广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爷,您还要去当值?您还要见陛下?您,您,”

“我是不是疯了?”他忍住一阵一阵袭来的剧痛,拼命挤出一丝笑容。“当然没有!朝堂的权力固然威严,同僚和民间的议论固然存在,但和我要做的这件事想比,简直微不足道!”

“老爷,您说的这件事,想必就是老大人的嘱托,那部书?”广儿的眸子也似乎明亮了起来。

“对!广儿说得对!”一提到那部书,他顿时焕发出无穷的精力,竟然强撑着身体从炕上起了身!“那是我们几代人的梦想,那也是身为太史令的职责。胸中自有丘壑,何叹世态炎凉?!”他猛地转过身,面向广儿,擦去眼角的泪痕,大声地说:“所以,明天我就去当值!陛下以腐刑处罚我僭越朝仪之罪,却并未免去我的官职。所以我要去当值,重新开始编纂资料。那些因秦皇焚书和秦末战乱散失的资料已经太多,如果我再拖延下去,恐怕过去的历史就会被湮没遗忘!”

“老爷,只是,只是”广儿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你担心腐刑带给我的屈辱?”他从那小窗看窗外,意味深长!“那区区疼痛,又怎会影响我胸中的理想呢?”他重又陷入了遐想……


当他登临泰山,瞻仰了秦始皇和当今陛下两次封禅的现场,领略到泰山“一览众山小”的威严之际,他忽然对至高无上的权力有了更深的理解;当他在波光粼粼的乌江岸边寻觅霸王自刎的现场之时,他对霸王当时的心境有了更直接的体会;当他在“帝乡”沛县的大街小巷,突然听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脱口唱出“大风起兮云飞扬”的一刻,又品味到人们对英雄豪杰的代代倾慕和信仰。

一次又一次,来自历史发生地与他这个后来人之间的情感交集,在他的体内汇聚裂变,使他成为一位肩负传承重任的使者。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坚持下去,讲述曾经发生的事件,旁观解读,让更多人懂得世间的真谛。

当他在父亲的帮助下,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宫廷图书中的历史典籍,他发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已经痴迷于和那些圣人哲人在心灵深处对话,他已经不屑于再和尔虞我诈蝇营狗苟之辈交往。

“为兵败投降的李陵说情,出于公义;为著书而委曲求全,出于公理。需要我证明心智能力的地方,不再是朝堂,而是一支刀笔的力量!”说完这句话,他最后扫视了一眼这间昏暗的蚕室,把那块黑头巾丢在脚下,轻轻拉着广儿的手,走出了蚕室……


在蚕室的这一幕,始终流传在无数文人的心中,令无数人感慨万千。两千年后,一位专写鬼狐传奇的老秀才蒲松龄,曾经写下这样两句诗:一代君权痛蚕室,千秋史笔溯龙门。


最终,这位倔强的史官把蚕室当中的痛彻心扉,化作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是太史公司马迁。

小编其人

小皮流流(另一网名:皮皮中尉):现为某主流媒体主任编辑,“天涯文学”签约作家,“360个人图书馆”原创达人;在本职中品味业务骨干的充实,在读书写作中聆听先哲的教诲,在陪伴妻子女儿的过程中体会最纯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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