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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岐黄堂中醫 2019-12-05

公元1475年,48岁的沈周面对着一幅5年前的旧作,看着画面中的故宅、家人,以及朋友的题字,心生感慨。这一年,弟弟沈召已经去世三年,而在画中题字的两位友人陈宽、徐有贞,也已故去。面对着这幅《桃花书屋图》,沈周此刻的内心充盈着一抹生命的悲凉。

48岁的沈周,其艺术生命尚处于迈入巅峰的阶段。此时距离沈周创作完成其生命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赠吴宽行旅图卷》(东京角川家藏)上有三四年的时间。50岁前后几年的沈周,经历了人生中多次亲友的离去。对于这些生命中的“变故”,我们无法得知这对于沈周的艺术生命究竟起到了多大的影响,但是至少可以肯定的是,50岁左右之后的沈周,逐渐开始了其风格的形成与统一。

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桃花书屋图》称不上是沈周风格形成与统一的代表性作品,然而,笔者以为这大概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告别式”的作品。这幅作品如果要说真正完成的时间,应该是1475年九月由沈周在上面作完题记,而这幅作品图绘部分完成部分是在5年前。5年前,弟弟沈召还在,当时在画中题字的徐有贞、陈宽两位至交好友也还健在。而五年后,这三人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说沈周最后补题记是在回忆,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弟弟以及两位师友作告别。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

一、两幅《桃花书屋图》

画史上有两幅关于沈周的《桃花书屋图》的记载,我们今天看到的为先收藏于国博版的沈周《桃花书屋图》,另一幅因为曾被明代收藏家汪砢玉收藏,故而称之为“汪本”《桃花书屋图》。这两幅作品非常相似,从文献记载中可以得知的是,除了少数款印有所不同之外,其余皆相同,包括沈周题于1475年的题文也一致。其中一个不同的是,“国博本”《桃花书屋图》中的为“陈宽”,而“汪本”《桃花书屋图》中的为“吴宽”。这些都在文献中有记载。(李日华《味水轩日记》、汪砢玉《珊瑚网》)

画史中记载的“汪本”今天不见。我们无从得知其本来面目,亦无法得知是双胞胎作品,还是赝品。今人多相信“汪本”亦为沈周之作,毕竟也是经由众多知名收藏家之手的。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国博本”自1897年有孙毓汶收藏后便“失踪”了一个世纪之久,直到20世纪80年代由孙的后人捐赠给中国国家博物馆之后,这幅作品才得以重出于世。关于该作品的流传可以参阅中国国家博物馆内刊所刊发的《沈周<桃花书屋图>流传考略》。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1

二、《桃花书屋图》:桃花灼灼,昔人不在

这幅《桃花书屋图》的用笔与晚年粗率的用笔截然不同,是为沈周中年“细文”之作。早年的沈周绘画深受元代云林和同时代有人刘珏的影响,故而在早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非常浓厚的两家影子。而山石的绘法则取法五代董源、居然和元代的大痴,这写在沈周的《策杖图》中皆有体现。而在这幅作品中,面貌已经不同于早期的风格。《桃花书屋图》的画面形式已经有所松动,不再是《策杖图》中所表现的那般的紧迫。但是有些基本的沈周的程式已经存在,这便是仿古的山石。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策杖图》

画面下方画小溪。溪水旁的石块构成了整幅画面下方的“基底”。比之云林要显得扎实稳定。仅就构图而言,我们很容易想到黄公望的《水阁清幽图》。石块以渴笔表现,却有具有足够的水的湿润感。书屋门口出来的一条小路直达小溪,两旁的台地从左右裹着书屋,同时又造成了一种视线阻隔。被夹在中间的书屋,也由此多了几分隐逸的气息。台地上长有高木。有的林叶葱郁,有的则枝枯叶落。

高木之外,观者面向书屋的右侧有几株矮小的树,这几株树大概就是沈周题记中所言的桃树了。环绕在书屋周围的树木“自觉”地为书屋预留出了一个空间,让观者得以看到画面中书屋的模样。树叶树枝的描绘倾向于细笔皴染,这点与黄公望的《水阁清幽图》有所不同。黄公望的浑厚之气,被沈周的精巧之气所取代。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黄公望《水阁清幽图》

视线回到书屋中,只见一名高士盘腿而坐,手捧书卷,暗合了沈周题记中的“读书”。画面中的人物,或许是沈周的弟弟沈召(即沈周题记中的“继南”)。书屋中除了一人一席一书,别无他物。书屋也并不大,可想而知画面中的高士正在心无旁骛地研读书卷。书屋的后面又有房屋几间,以及桃树旁边掩映着一间房屋。几间房屋构成了一个生活的居住之所。

沈周在题记中说到的自己的故居,我想这和沈周真实的故居是不同的。但是沈周画面中呈现的却依旧是沈周和弟弟生活了四十年的故居。沈周在绘这幅画的时候,其弟弟还在世。大概是沈周偶见弟弟在书屋中读书便有感而作此幅《桃花书屋图》罢。沈周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靠着祖辈累积的财富,沈周终身不做官,也不靠卖画生活。心中只想着优游涵泳于笔墨书卷的生活。这是沈周的理想生活。

房屋后面是被云烟山岚笼罩的山谷。山石区自董源、居然,以及黄公望,将山的巍峨与灵秀之气呈现在了观者门前。山体轮廓所使用的线条极为清淡,以细笔点染、渴笔皴擦出出山中的林木草苔,若隐若现的山体与画面下方的世界宛若两个不同的人间。或许,上方的是黄公望画中的仙境,而下方才是沈周心中的人间。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2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3

主峰与画面左侧的侧峰之间山岚所笼罩的区域与画面下方书屋延伸出来的路面链接小溪的区域形成了上下对称关系。事实上,在沈周早期的许多山水中,时常可以看到这种画面上下对称的构图方式。

主峰的画法直接参考了黄公望。对比这幅《桃花书屋图》与《水阁清幽图》,可以发现,沈周的主峰相比黄公望的主峰要更加的挺拔了些,特别是山巅部分有一个向上扬起的趋势。这在《水阁清幽图》中是看不到的。个人以为《桃花书屋图》的山巅部分有一种不安定感,或者也可以说是此刻沈周画风在早期的一种实验。我们对比比沈周年长些的刘珏的《仿倪瓒山水》(巴黎居美博物馆)就很好理解为什么沈周的山石会出现这种形式了。沈周的早期的绘画或多或少受到了刘珏的影响。两人的关系非常好,经常互相在对方的作品中题字。

沿着主峰山脊向下,便出现了与黄公望《水阁清幽图》类似的一块平坦区域。站在这里可以俯瞰这个房屋位置。画面右边为一座与该平坦区域相连的山体,此山体上多草木。这里也是整个山体中仅有的以湿浓的笔墨来表现的树木。墨色层次感突出了远近关系,同时也点出了山谷的幽深与纵深感。

纵观全画,上松下紧,左少右多。主峰与左侧侧峰之间的留白线条顺着画面向下,与下方书屋门口的小路与小溪形成的留白线条构成了一条“气脉”。而这条“气脉”又被书屋所遮挡了一部分。“书屋”的介入整个点出了画面最为核心的位置所在。《桃花书屋图》应该说是沈周成熟期之前,由早期多变逐渐走向风格成熟的作品。画面中众多“复古”的笔法既是在向前人致敬,又是在酝酿出自己的风格。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4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5

三、花开花落,年华易逝

读这幅作品,最令人动人的不是图绘本身,而是包含徐有贞、陈宽以及沈周在内的三人的题文所一同构成的一幅《桃花书屋图》。如若没有这三位的题诗和题文,特别是沈周五年之后再看到这幅作品中补题的题记部分,我想,这幅作品也将失色不少。读文人画,画面中的题诗或者题记是不可活少的部分,特别是画家本人的题诗和题记。我们读倪云林的《容膝斋图》时,也曾读到云林多年之后再见自己的这幅作品时所补题过诗文。

《桃花书屋图》中一共有三段题诗、题文。画面右上方为陈宽的题诗:“ 结屋东(林胜小)山,读书(终日掩)柴关。桃花千树无人看,(一片)风光春自闲。陈宽。”钤白文印“陈”、朱文印“孟贤”,引首钤朱文“保儒堂”印。题诗写了不看人间千树万树桃花开,一心只读圣贤书,书屋自有一片春光。徐有贞题诗为:“小(隐新)成水北湾,桃花千树屋三间。读书不作求名记,时复牵帷只看山。有贞。”钤朱文印“武功”、朱文印“东海徐元玉父”。引首钤“省斋”印。诗中的“读书不作求名记”几乎是时人对沈周兄弟的客观印象。沈召也是画家,深受兄长影响,两人自幼关系就很好。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6:陈宽题诗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7:徐有贞题诗

再面对这幅旧作时,沈周想到弟弟已经去世多年,而画中两位题诗的师友也已经分别去世多年。于是情由心生地在画面中补题记曰:“桃花书屋吾家宅,阿弟同居四十年。今日看花惟我在,一场春梦泪痕边。此桃花书屋也。图在继南亡前两(年作。呜)呼,(亡)后又(三易寒暑矣,今)始补(题,不胜感怆)乙未九日沈周。”钤印“启南”。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8:沈周题记

从题文可以知道,沈周画的是其和弟弟从小一起居住了四十年的家。多年后,沈周从家中翻出了这幅画作,然而,画作中的人已经不在了,给画作题诗的两位师友也不在世了。过往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春梦一般,梦境虽美好,但终究有醒来的一天,当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心中却是无比悲怆的。在这个春暖花开时节,一同看花的不再有弟弟继南的相伴,而独留沈周一人面对着这花开灿烂的桃花书屋。

画面越是表现得浪漫平静,此刻沈周的心情就越发地悲怆。画面中的林木芳草并不浓艳,大概是桃花盛开的初春。万物、时间、自然,有秩序地形式在各自的生命轨迹中。而人亦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不曾停留。

沈周是否在通过这幅作品来谈过关于永恒与死亡,我们今天不得而知。历史上的沈周作画常常是兴之所至。但是这份兴之所至的创作,在今天看来却是如此得难得。“读书不作求名记”的沈周,作画何尝不是如此?书屋中盘腿端坐的高士,此刻伴着屋外灼灼盛开的桃花,时间仿佛停止凝滞一般。山石不是滚动的,也是静止的。流水也便是彭拜的,而是凝滞的。花开了,蝶舞蜂飞;花落了,风冷树。

48岁的沈周,此刻或许也在思考着自己的生命问题。生死不由己,看似漫长的生命,在行将结束的那一刻,回顾一生,却犹如弹指一挥间。大概,真正的永恒从来就不是漫长的时间刻度,而是一刹那。刹那的永恒才是真正的永恒。此刻,沈周面对着这幅画,曾经刹那的记忆便是永恒的,而今天的自己才是真正短暂的。满树的桃花也不是永恒的,因为花开花落总是在预示着时间的流逝。而桃花却又每年的春天都会盛开,开与落,相对于天地自然不过是一刹那的转换。但是这刹那却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9

沈周《桃花书屋图》:昔日桃花书屋里,再见已是画中人

沈周《桃花书屋图》局部10

四、当下即过往,刹那是永恒

小时候,父亲领着我与妹妹在老屋水井旁曾种下了一颗小小的桂花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有我与妹妹精心地浇水拔草。很多年后,曾经的桂花树苗逐渐长成了一株挺拔的桂花树。然而,树长高了,父亲却不在了。每年的清明回乡,时常会一个人呆在老屋门口坐在水井旁静静地看着这棵桂花树,思虑万千,心有悲戚。大概因为这样的生命经历,当我读到沈周的这幅《桃花书屋图》时,仿佛自己就坐在书屋对面的溪水岸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桃花、书屋、山峦。

对于我们而言,能够给予我们永恒的从来就不是外在的物象,而是物象曾经与我们共同经历以及伴随我们生命成长的那份记忆和情感。对于沈周而言,桃花不是永恒的,老屋不是永恒的,甚至于山峦也不是永恒的,属于沈周的永恒是与弟弟同在老屋生活的四十年生命经历,以及曾经与师友徐有贞、陈宽等人之间的真挚情谊。因为经历的美好,因为情谊的真挚,让沈周无法割舍,也让沈周时时在梦中回想。

江山风月,桃溪竹水,美好的过往终将在我们未来的生命中开出灼灼桃花。愿我们彼此珍惜眼下的人与物,给未来对生命留下一些“美好的过往”。这便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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