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红楼梦算不得伟大

本文作者：冯琪

编辑设计：伯仲舍

文章观点为作者所有

为什么红楼梦算不得伟大？

一言以蔽之：琐碎，女性化，过度精致。

不得不说，红楼是魔性主题，热爱者极众。

红楼，是多少人心中的圣地。要张嘴说它不那么好，我是准备好了要挨板砖的，——会伤好多感情。

曾读过一篇文章，是一个女孩写她奶奶，红迷。

奶奶迷到什么程度呢？

儿子找的媳妇，必须是林黛玉。

女孩子说：当年爸爸精挑细选，带回去很多极品女孩儿。

奶奶一个一个点评：这个是宝钗，那个是袭人……都不是林黛玉。

有一个女孩儿，所有的人都说：“这必是林黛玉无疑了”。

奶奶却摇头说：这是秦可卿。

终于有一天，一个女孩跟着爸爸回家。

她一进门，奶奶霍然站起，拉起她的手，说：“孩子，这辈子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你。”

这个女孩，就是作者的妈妈。

当奶奶年事渐长，每次拿起红楼梦，全家都会紧张，悄悄问：这一次什么时候到九十八回？

一到九十八回，黛玉仙逝，奶奶凄风苦雨，全家战战兢兢。

红楼魔力，一至于斯。

红楼的妙处，数之不尽。

我十几岁开始看红楼，到现在，少说也看了三十遍吧。

在我的全盛时期，里面的短语长句，都背了个精熟。

比如宝玉“虽怒时而似笑，即嗔视而有情”；

凤姐儿“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等等。

平时说话都是红楼腔，包括“气了个倒仰”， “遂成相契（配一脸诡笑）”之类。

你跟我提红楼里任何一句话，我都可以告诉你上下文是什么。当然，限前八十回。

我还曾经说，如果我要嫁人，一定要是个“我随口背一段红楼，他就知道出处”的那种人。

红楼文采斐然，文字之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只要你试过跟人讲红楼，你一定会发现：一旦涉及细节，你需要用多得太多的字，才能说清楚曹雪芹三言两语就刻画出来的情节。

而且，他的简洁灵动、妙趣横生，让人望尘莫及。

红楼梦让我知道什么叫满纸生香。

红楼梦这本书，是彻底的脱俗。

全世界的小说电影，99%都是“小白兔斗大灰狼”的情节。

总归是一只小白兔，碰到了一个难题。难题就是大灰狼。

最后，在大象的帮助下，小白兔战胜了大灰狼。

电影、戏剧、小说，极难有跳出这个套路的。

但红楼不是，完全不落窠臼，自成一体。

红楼也绝不符号化，人物血肉丰满，栩栩如生。

这是红楼最令我迷恋之处。

你完全可以想象，设个饭局，或茶聚，如果黛玉在座，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是什么妆扮、什么神情，会怎么说、怎么笑。

宝玉如果在旁边，会怎么看她；

王熙凤会如何戏谑；

宝钗会怎样温婉宽解；湘

云会怎样大说大笑。

以至探春、平儿、甚至很多小角色，她们的眼角眉梢，她们的一颦一笑，你都看得到。

红楼的人物刻画，已臻化境。

跟曹雪芹比，安·兰德就是个白痴。

兰德的书，就是工具，承载思想。

书里人物，千人一面。

每个人张嘴就是大道理，激辩、雄辩，逻辑严密，气度恢宏。

每个人说的，都是兰德教主的思考，那些她想教育我们的话。

所以兰德总也离不开三角恋这类佐料，还得新鲜热辣，否则，她的书谁看？

红楼梦，则是玲珑剔透，众生跃然纸上，魅人无限。

这一点，超越兰德千万倍。

可惜，绝佳的能力，只写了一堆琐事。

红楼的短处，就是刻画太细，细节钻太深，失了格局，少了气象。

吃个茄子喝个茶，都要弄出那么多花样。

“一只茄子，倒要有十几只鸡来配它，难怪这个味儿。”刘姥姥说茄鲞。

栊翠庵喝茶一节，也正是典型：

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晕菜！

还有那茶具，华贵奢靡得更是不像话。我都懒怠复述。

人活到这个份儿上，是不是有点无聊？

通篇这样的细节，是不是有点让人心生腻烦？ 

茄子不是茄子，生活不是生活，世界不是世界。

生命的沉重和痛，世界的矛盾和苦，人的卑劣、渺小和无助，它写得太浅。

通篇抛洒的，尽是闲恨闲愁。

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能解剖人心，破碎幻想，能直击生命本质，解释生存真相，让人看到自己、理解人性，看世界更通透。

红楼梦可以让我们看到现实，可惜不多；也可以增进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只是也不多。

它也有勾勒人性恶，刻画各种贪嗔和心机、结局也是悲剧，只是太浅太淡。

跟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餐相比，红楼肤浅单薄，就是一味甜点心。

红楼的脱俗，是它卓越之处，也是它致命之处。

别致的东西都不实用。

我们就是靠庸常俗常的东西活下来的啊。

红楼那种细腻繁复、充满脂粉气的精致，可以成为对现实极好的逃避。

如果生活的单调贫瘠让你变得粗糙，红楼梦可以让你找回一些温情。

如果你在荒芜的现实中惊醒，红楼在梦中等你。

只是，如果你真正在生活，如果你活得有力量的话，你怎么会觉得生活贫瘠、单调呢？

红楼是一流作品，但不能用伟大这两个字来形容。

从它的翻译量来看，在世界文学史上，它也算不得特别重要的作品，地位并不太高。

红楼面世以来，一直被国人喜爱。

文字这么美，人物这么生动，怎么能不爱呢？

况且，发梦，谁不喜欢呢？

林语堂在《吾土吾民》里说，只要是个中国人，就看过七八遍红楼梦。

而对红楼激赏、拔高，溢美之词泛滥，主要是在1949之后。

原因特别：毛泽东喜欢它。

所以现代中国，红学大行其道。

红学家们，可以为红楼里一句话、一个器皿，考证到皓首穷经。

黛玉一句“冷月葬花魂”，到底是“花”魂还是“诗”魂？可以写洋洋万言。

不无聊吗？

人生的风花雪月，怎么都只是消遣。玩过头，是会要命的。

如果你看了红楼梦，觉得摸不着北、看不出哪里好，甚至看不进去，恭喜你！

你是实诚质朴的人。世界是靠你这样的人才进步的。

相信我，你没错过什么。

不必自责、自卑，更不必到处追问：它到底好在哪里？

如果你二十啷当，风华正茂，找我给你开书单，一百本以内，我都不会写到红楼梦。

人生有太多要紧事要做，哪里轮得到它？

很多书，我觉得你如果不看，那是欠了债。

可红楼看多了，人生堪虞。

我至少有十年没有读过红楼了。

它是杰作，有高超的文字技巧和迷之魅力，

但是，牛刀却只用来杀了鸡，最终当不起“伟大”两个字。

红楼，是精致璀璨的珍珠项链，但，绝对不是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