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三年(1864)农历八月二十日,是曾国荃满四十岁(虚岁四十一)的生日。中国传统社会以虚岁计算年龄。 曾九帅这个生日很不寻常,就在两个月前,他率领湘军吉字营攻破了天京城,为清廷建立了不世之功,他和其长兄曾国藩并封为伯爵和侯爵。伴随荣耀而来是官场攻讦、民间传言和朝廷的猜忌。兄弟俩一位是大学士、中国最富庶的东南三省总督;一位统领着当时最精锐的一支军队,麾下猛将如云。这肯定让慈禧太后睡不着觉,纵容部下在金陵城烧杀抢掠,致使幼天王逃脱,这只是最高统治者用来敲打曾氏兄弟的借口。曾氏兄弟如果要善终,避免兔死狗烹的下场,必须急流勇退,自剪羽翼。破天京城后,湘军即大量裁员退伍——裁的主要是曾氏兄弟的嫡系吉字营。曾国荃亦向朝廷提出朝廷提出回乡养伤的请求。 一看曾氏兄弟这样乖觉,北京城里的太后也就不再追查兄弟俩的过错了,而且大方地免掉湘军这么多年来所用经费造册报销的手续,让户部想发财的书吏大失所望。这些当然是曾国藩的避祸设计,曾国荃心里是不服气的,好不容易大功告成,战场上中战死一位哥哥,病死一位弟弟,自己却要回乡当农民。但是为了家族利益,他必须做出牺牲,总不至于让朝廷还得继续倚重的长兄曾国藩辞官回乡吧? 对弟弟的情绪,曾国藩心里很是明白。就在曾国荃要离开金陵回湖南之前,遇上其四十晋一的生日,曾国藩和湘军的将士为曾国荃办了一场热闹的生日宴会,以示安慰。曾国藩写了十三首七绝,为弟弟庆生。第一、二首颇有深意:
第一首诗是曾国藩为弟弟抱屈,并安慰他放宽心。“箕”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史记.天官书》云:“箕为敖客,曰口舌。”即惹出口舌风波。曾国藩说弟弟九年艰难作战,收复众多的城池,却被一些人造谣诽谤(主要是说曾国荃掠夺了大量财富)。这些不要去想了,今天用一杯美酒,为我的好兄弟庆贺生日。 “阿连”指南朝宋诗人谢灵运从弟谢惠连。谢惠连自小聪颖,而不为其父亲谢方明了解。谢灵运去拜访当会稽太守的叔父谢方明,遇到了谢惠连,大加赏识。对叔父说:“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后常用以兄对弟弟的代称。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云“群季俊秀,皆为惠连”。 第二首回忆曾国荃年少时进京在曾国藩家生活两年的往事。晋太康十年(289年),十八岁的陆云来到京城洛阳,访太常张华,得到张华赏识,日后声名大振。“陆云入洛正华年”代指曾国荃年少进京。 道光二十年(1840)十二月,曾国荃陪着父亲曾麟书,护送大嫂欧阳夫人和侄子曾纪泽入京,住进曾国藩在南城棉花胡同的家。时年十七岁,正是陆云入洛阳的年岁。第二年闰三月,开了眼界的曾麟书回回湖南老家,曾国荃留在兄嫂家里读书,至道光二十二年夏天,离开北京返乡。 在北京的两年时光里,曾国荃过得不愉快。分析其原因,我以为首先是曾国荃心高气傲,非常自尊,虽然住在兄嫂的家,但也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何况当时他已经在老家娶了熊氏夫人,夫妻南北分离,乡愁弥漫的少年,对人对事也就更加敏感。 曾国藩辅导弟弟颇为尽心,在其那段时间的日记里,多次记载指导曾国荃写文章,督促曾国荃温习范文。但曾国藩毕竟身在官场,公务和应酬较多,家里的事情他未必管得那么仔细。在一个屋檐下,一些小事很可能引发矛盾,特别曾国荃是和嫂子欧阳夫人以及仆人之间。 道光二十一年(1841)九月十五,曾国藩在致父母的家信中说:“惟九弟迫思南归,不知何故。”十月十九日与父母书中又说:“九弟不甚读书,询其何故,九弟终不明言,惟不读书,不肯在上房共饭。”这说明曾国荃的无声抗议到了较为激烈的程度,他不愿意在上房和哥哥、嫂嫂一起吃饭。曾国藩没办法,只好拿着饭菜和曾国荃兄弟俩一起在书房里吃。 曾国荃虽然不愿意明确说出原因,以曾国藩之对世情之深察,肯定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定家里的人或其夫人或其信任的仆人刺伤了曾国荃的自尊。他是否回闺房中问夫人不得而知,但在其十月十九日的日记里载:“夜,荆七因事仵九弟,余亦素恶其跋扈,是夜开销他去。”荆七是曾国藩最亲近的仆人,究竟什么事顶撞了九爷,曾国藩日记里没有交代,他遣散了荆七,目的是为了挽回兄弟的关系。荆七也不是真的被开掉,而是被曾国藩介绍到他最好的同乡、朋友也是儿女亲家的陈岱云家做事。等曾国荃回湖南后,荆七又回到曾家,继续受重用,曾国藩典试江西的途中接到母亲的丧报时,身旁服侍他的仆人就是荆七。那么,荆七很可能是为主人欧阳夫人背锅。兄弟怡怡、父慈子孝,是曾家引以自豪的家风,长嫂如果嫌弃在自家吃闲饭的小叔子闹出纠纷,传出去是很丢人的。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六,曾国荃和长沙府同乡郑世任搭伴回湖南,曾国藩送到了卢沟桥,写诗道别,其中两句云:“辰君平正午君奇诡,屈知老沅真白眉。”辰君指曾国潢,午君指曾国华,老沅就是沅甫曾国荃。《三国志·蜀志·马良传》:“马良,字季常,襄阳宜城人也。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毛,故以称之。”后因以喻兄弟或侪辈中的杰出者。 这番为曾国荃庆寿时,距离曾国荃离开北京二十一年了,曾国藩诗中表达了愧疚之意:“惭愧庭阶春意薄,无风吹汝上青天。”做老兄的当时职位低,能力差,不能给弟弟创造晋升的条件,弟弟只能黯然归乡。 曾国藩的愧意不仅仅指二十一年前,更包括当时不得不让弟弟辞职回家所作出的牺牲。当长兄让自己裁军、托病辞官时,曾国荃想不通,最开始是抗拒的。曾国藩在同治三年七月二十九(庆寿前二十天)给曾国荃的信中,把道理搬开揉碎地讲,希望他作出一番好姿态,不要授人以柄:
曾国藩把自己所得的侯爵说成是曾国荃赠送自己的,固然是自谦,但也完全说得过去。兄弟俩是相互成全的,曾国藩是曾国荃的引路人,但没有曾国荃募兵赴江西解长兄之危,最后带出一支真正算作曾国藩嫡系中嫡系的吉字营,曾国藩在大清政坛上是没有本钱的。他的军功依赖曾国荃的血战。 那么,曾国荃少年时在北京闹别扭、受委屈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张宏杰先生解释是“茶水风波”,其《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2》中说:
宏杰兄依据曾国荃曾孙的文章做出的解释,应该是靠谱的。但我以为这种“靠谱”只能说明曾国荃多年后对夫人说过那些话,但那些话未必是真实的原因。曾国荃说这话时已是湖北巡抚,声望正隆。曾家门第之盛,天下瞩目。少年时在兄嫂家受过的委屈,回首再看,什么也算不上了。“茶水风波”可能只是一件导火索。当年曾国藩做一个小京官,很清贫,欧阳夫人要操持那么一个家,对小叔子说话未必十分注意,有时候脸色也未必好看,而这些很难明确在桌面上说出来。如果曾国荃对长嫂心无芥蒂,那一杯剩茶就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元稹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一个家族亦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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