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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百花亭赠剑》,看新派粤剧如何『不破不立』

 板桥胡同37号 2019-12-06
刚过去的11月,粤剧《百花亭赠剑》分别在上海与广州上演。

《百花亭赠剑》是粤剧大家唐涤生的作品,在1958年为丽声剧团编撰,以昆剧《百花赠剑》折子戏作为取材基点。
 
元朝,安西王久存叛乱之心。朝廷觉察,派青年才俊江六云混入王府窥探消息。江六云却因中计,误入从不许男儿染指的寝宫——百花亭,由此邂逅百花公主。

公主对六云一见钟情,遂赠剑立下姻缘盟誓。
 
在何非凡、吴君丽等粤剧名伶的演绎下,《百花亭赠剑》已在戏坛风行数载。但在如今,它亦如大多数戏曲作品一般,面临着向新生一代转译的困境。
 
如何在保持传统戏曲经典特质与内核的基底上,建立更为全新的舞台审美语汇,这是毛俊辉在改编一版全新的《百花亭赠剑》所面对的挑战。

生于上海,祖籍广东,海外求学,在执导了大量经典的西方剧目后,这位中西并举的知名导演,终于回归至其从儿时便浸润其中的粤剧文化。
 
毛俊辉此前担任香港话剧团艺术总监,在丰富的戏剧经验影响下,他亦正视了粤剧作为传统戏曲,在进行现代改编时面临的断裂感。
 
2014-2016年,他在香港演艺学院任职戏曲学院院长。目睹了当下戏曲在香港略显青黄不接的境况,毛俊辉十分感慨:

于内,年轻人学习戏曲以模仿传统为主,不但无法稳立自身的风格与特性,也难以超越已在唱腔上臻于极致的一代老前辈

于外,粤剧虽还有着传统文化的经典名头,但在本地年轻人眼里,已逐渐显出冗长与吵闹,接受上出现隔阂与断层

如何做一部粤剧新经典,实在令人上下求索。
 
由此,香港艺术节推出的本地菁英创作项目成为极好的机缘。受其委托,毛俊辉得以做出了新版的《百花亭赠剑》,这也是艺术节史上第一部委托制作的戏曲。

在这版制作中,毛俊辉与年轻编剧江骏杰合作,在时长、布景、妆容、人物弧面和演员设置上都添入了全新的巧思,不变的则是剧作的“入情”内核。这一尝试在香港本土相当受瞩目,《百花亭赠剑》破天荒成为香港艺术节连续2年上演的作品。
 
那么,在内陆进行两城巡演后,观众是如何看待《百花亭赠剑》中这一新派尝试呢?

我邀请了一位戏曲爱好者Diverso,她将分享对这版《百花亭赠剑》在舞美与人物塑造中『不破不立』这一尝试的感想。
 
撰文丨Diverso

丰润的矛盾,是我在观看《百花亭赠剑》是产生的直感。

正如传统戏曲如何与当代接轨也是一个长久以来不得定论的问题,新与旧、破与立的火候力度都是难以把握的。

尝试不易,执导本剧的是获“桂冠导演”之荣的毛俊辉,他曾言“虽然香港粤剧依然保持传统,坚持传承,但几乎不创新。”

而毛导这些年来的创作,像《梨花梦》、《曙色紫禁城》以及粤剧《李后主》,都谈及传统与创新这一命题,而这次的《百花亭赠剑》也不例外,均是想在新旧间努力求得一个平衡点。

从这一方面看来,与其说《百花亭赠剑》是一出成功的“大戏”,不如说它是一次很好的尝试,寻觅粤剧在当下新的立足之处。正如毛导所言一般,“看现代剧场的创作模式是否对粤剧有借镜之处。”

无疑,《百花亭赠剑》有着现代剧场中美轮美奂的幻境般真实,不同于传统演出中“一桌二椅”剪纸质感的抽象写意美学,而是话剧式的具象舞美

开场前大幕映着的碧天山水画,就意欲把观众拉入这个江湖与庙堂恩怨情仇的故事中去。从布景和灯光中入手,创造一个具体的情境,这多少也是毛导现代剧场化的尝试。

在舞台后方伫立的灰黑城墙,是叛乱与战火蔓延的暗示,在全剧也贯穿终始。庙堂之威严,宫中是高大王座,营中有刀剑兵器和凶猛虎像。

这般精致用心的舞美,在戏曲舞台上亦甚是少见,用在此处则想把人拉入古典之氛围中。乱世情境的确立,倒是很易让人入戏,加上唱词雅俗兼具,让所有人看懂戏曲,也不会是件难事。

至于音乐和服饰上的调整尝试,同样是倍费心思地探寻让戏曲新观众能够轻易接受的门路,让角色表演与行当得以巧妙且明晰地重合起来。

服饰上尽可能地化繁为简

旦角头上摇坠的珠片与沉重的头饰减少;反派的宦官八腊并未画上传统脸谱,取而代之的是线条勾勒出阴险恶毒的贼眉鼠眼,邹化龙一角也弃传统妆容,换上靛蓝胭脂。

而男女主角江六云与百花公主的妆容也相对轻盈明亮,相对克制而非过分浓艳。既走出了传统行当之窠臼,破旧有范式不变之处,但是诸多变动调整又还是回归到人物本身,不妨碍对角色特点的塑造刻画,仍能一眼辨忠奸,新老观众皆可接受。

音乐上也极力避免嘈杂喧闹,用相对更加现代和谐易接受的方式,甚至是现代交响乐的方式去重新编排,锣鼓声也明显减少。

而在表演层面上,仿佛也非行当程式起到支配的作用,在特定情境中人物的心情才导致戏剧动作发生。

重在演人物,而放下部分表演程式的束缚,八腊向安西王求兵权的犹豫不决,欲跨上殿堂台阶却不敢的小人姿态;公主对江六云暗许芳心时的眉目传情、浅笑弄影,公主的动情之心也油然而现,人物微妙的心态转变也依靠具体的行动来表明。

都说不破不立,编导在舞台与表演形式上花费心思去寻求现代剧场的介入方式,可是新范式是否能够真正确立,还是在于如何重述旧故事,如何把旧核放置在今时今日之下。

《百花亭赠剑》之剧本可追溯至明代的《百花记》,著名编剧唐涤生是根据其中两本手抄《设计》与《赠剑》进行创作改写,首演于1958年。

这一版本的原本时长近四小时,掺杂了众多人物支线,有大幅的唱段,可谓是将恩怨情仇『道个明白;结局处安西王悔恨谋反,与朝廷间平息干戈,公主与江六云也终成眷属,是所有人皆大欢喜、一片和睦的大团圆结局。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半个世纪前尚存着一丝传统和谐,50年代的香港粤语片多多少少仍在宣扬旧有的社会文化意识,要到60年代才有较有现代感的角色出现,更别说是在戏曲舞台上了。

传统的内核放在今天也难有共鸣,当代繁乱又碎片的时间也使不少戏曲新观众无心欣赏抒情唱段,毛导亦觉察到当下之观众是很难花4小时静静地坐在剧院内看这么一个忠义两难全的传统故事并拍手称快。

因而在剧本规模上,此剧便剔除了许多细枝末节之处,删减至2个小时。

然而,如此一来,在剧情嫁接和人物塑造上却露出缺陷。幕与幕间的连贯性减弱,转场显得生硬。

《闯宫》一场仿佛全为交代剧情,于是便加快推进,讲述安西王阵营与江六云来历后便匆匆赶往下一场,原本江六云这一矛盾复杂的角色更应多加铺垫描述,抑或增添唱段以表其角色之志,只言片语难立起主角形象。

公主对江六云的一见钟情,江六云为爱抛下过往,“剑在人在”的缘定终生,恐怕也不仅仅是《赠剑》一场能够说清道明这段混杂了忠义家国的爱情的。

至于下半场,则更显突兀仓促,仅用两场《盘夫》与《决战》便匆忙了战争的始末经过,而男女主角间的恋情,误解辜负原谅与破镜重圆,难以让人共情明了。

或许是时长删减的缘故,使得剧情断裂、人物形象与动机模棱两可。这种表达仿佛既不是传统戏曲的,难以感受到以情统领全局,也不像是话剧式的,叙事的完整与合理也得不到贯彻。点到即止的表演,也让人分外矛盾,好像全剧下来也无法真正看清故事全貌。

此版亦一改过往大团圆结局中众人言归于好的惯例。结尾处,矛盾爆发,剑拔弩张,百花公主面临江六云的生与死、情与义的伦理困境却轻易地被江花右一句“挣破礼教樊笼”给打破了,便与江六云远走高飞。原版的结尾也不比此版来得含糊仓促。
此版中,原先个人与家国、爱与恨、情义与忠孝,诸多矛盾仿佛就能轻易抛诸脑后,被放逐,被消解。

不过,或许对于这样一个激烈冲突的时刻,达成和解总是困难重重,与其让戏中人冲破万难、平衡利弊、抵达团圆,或许还只是个人的逃逸。

拥抱个体能够珍重守候的小情小义,是面对割裂冲突时刻的弥补之法吧。


视听之美是真的,但剧本删减改编后的不完美也是真,因而说很矛盾。从主观感受上来说,很难承认《百花亭赠剑》是一出很好看、令人回味的好戏。可当中呈现的各种尝试,以及尝试背后涉及的关于新旧、经典与当代的讨论和交汇,反而是点醒观者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毛导在今日仍能有这样的魄力激情与信心来制作一部探究多种可能性的大戏,仍旧是很让人敬佩。


编辑丨Jun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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