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外婆是民国初年厦门岛外的一个家族的小姐,因为出落得很漂亮,虽然已是民国,家里人还是让她裹了脚。在她十七岁那年,我的外公从鼓浪屿用大船载着大红花轿来到她的小楼迎娶。为了配合外公的白色西装,我外婆做了好几件的旗袍,还特别定制适合她小脚的高跟鞋。 
外婆出嫁时,那顶花轿头一次使用,华丽异常为岛外罕见,引得路人皆以为神明出巡,争相举香膜拜。此为同时代的厦门花轿,我以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外曾祖父那时与八拜之交的周姓兄弟在鼓浪屿码头经营一个商号,主营东南亚的烟草贸易。外公很年轻起就在商行当任经理。一家住在鼓浪屿日光岩下的一栋二层英式别墅里。家里还有一个工作坊,制作一个叫做“鹰牌”的透明皂。残料做成了蜡烛,六支一包,外面加盖一只展翅高飞的红鹰做标记。商行后来发展到开了银行,并印了很多的钞票。一箱一箱,堆满了库房。不过钞票还没来得及盖章,日本人就来了。后来,我妈妈、姨妈们小时候就用这些没有发行过的钞票和邻居的小伙伴们玩过家家。


 当时厦门岛外的西岸有一个热闹的集镇,是重要的货物进出港口。老街上六尺见宽的石板路曲折迂回,路中间大石板早已被岁月磨得光亮。街道两旁参差错落着一些高矮不一的店铺和房子。每天晚上打烊的时候,可以看到店员把早上卸下的带有数字编号的大木门板,一扇扇再装上去。从老街中心向西走可以一直直走到一座宽大的石板桥,桥下是一个湖海交汇的涵洞,走过石板桥,是一个十几亩大的小岛,岛上临海一侧顺地势建有一幢二层坡顶三门洞英式拱券洋楼,抬头可见门楣上镌刻着四个大字“發育商行”。1959年“八二三”台风前,别墅屋顶为八角坡顶,当地人称之为'八卦楼'。这里原是商行在陆岸的分部。厦门沦陷后,商行放弃了租界的产业,举家随迁于此。 外曾祖父考虑到孙子众多,广置田产,并在街上陆续开了一些店铺。后来,这些就成了一顶顶脱不掉的高帽。 那个时候,外婆把旗袍一件件收进箱底,后来,再一件件取出来改做成女儿们上学的裙装。她特地定做的小脚的高跟鞋也送了别人。唯一珍爱的一个H马车标的小皮箱,也在大女儿出远门读书的时候,给她装了行李。 1996年初夏的一个雨天,外婆在阔别鼓浪屿近60年后,第一次踏上了这个小岛。这次回来,她已经80高龄。她执意登上日光岩,三个女儿都没有跟上她的脚步。缘分总是不经意间,下山的时候,不知不觉她还是走到了当年连夜弃离的别墅门口。蓦然回首,时光似乎凝固住了,岁月不曾遗落了什么,而又不曾留住什么......别墅不远就是大海和沙滩,我们和她在沙滩前合了影。那天,她笑得很灿烂。 到我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家庭风浪和政治动荡的年代都已经过去了,但我仍然记得小时候跟随妈妈回到那个老房子的日子。那时候,别墅已经老旧了,外公也已离开人世,外婆一个人撑起十几口人的家庭。双排旋转而上木质大楼梯,走起来咚咚直响,踏板中间磨出了深深凹槽,扶手依旧光洁漂亮。二楼的厅堂高大,客厅中堂是一张高高的长案,上面有一架老式的时钟。长案前摆着一张大大的八仙桌,桌子两边是对称的酸枝大椅。客厅中间的地面上有一个约四尺宽的方洞,大人们把它叫做“楼井”,上面嵌着实木格栅。“楼井”是一种老式的监控系统,主人坐在厅堂就可以看到楼下商行的经营情况。我小的时候总是一次次忐忑不安而又好奇地趴在楼井旁下面张望,最怕一不小心,把脚掉进木格栅里头。大人们总拿这个梗,调戏我这个跟着回娘家的小客人。大楼向海的一面,是一排对称的大窗,中间有四扇精巧的雕花木门,镶嵌着透明的玻璃,夏天的风吹来,玻璃颤震,嘎吱嘎吱地响。一楼商行那个大厅永远神秘的关着,我从楼上的“楼井”里看到的似乎总是堆满了稻草和杂物。楼下其它的功能是门厅、餐厅和厨房。厨房的后门打开,就是原来商行的可以通商的码头,外婆叫它——“后尾仔”巷。从鼓浪屿连夜迁回的晚上,外婆就是从这里上了岸。出嫁那天,她也是从这里上的船。 围海造田的年代,厦门修建了马銮海堤,厦门西海内域成了湖泊,海不是原来的海,码头也已经废弃。外婆在后尾仔巷石阶下的岸上养了几头猪。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总是在厨房里忙着,除了一家大小的一日三餐,大锅里还时常熬着喂猪的菜叶。很难想象,外公离世后,外婆大家闺秀的小脚,是怎么样经历那些困苦的岁月,带着一家大小走过来的。 外婆一生清瘦,仪态端庄从容。一头的苍苍的短发很利落,即使在寒冷的日子里,她也会趁大家午休的时间,悄悄地把衣服手洗了,或是洗个头,然后静静地坐在阳台上风干 。慈祥的脸庞总让人感觉到她内心的平静。从小到大,我没有听过她讲过一句不得体的话。她总是永远为着别人着想,总是那么从容而有智慧,让我一生学习回味不尽。有时她会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我总是在想,她是不是想起了过往,想起了她的“后尾仔巷”…… 在我的印象中,后尾仔巷有几棵高大的树,可能是相思树或是马尾松。湖水干涸的时候,出了后尾仔巷可以一直跑到湖中心去。黑色的淤泥干裂后成一片片褐色细腻而有光泽的小泥块,有的小泥洞里还有一窟浅水,有着蝌蚪一样长着两个大眼睛的小鱼儿,吧嗒吧嗒地摇着尾巴...... 这是我对后尾仔巷的记忆,它弥漫到我到整个童年,直到现在。也许那时候小孩子眼光不一定很真切,留在大人们记忆里的,除了外婆带着母亲她们几个兄弟姐妹一起成长的甘苦交杂的童年之外,更多可能是时代的无奈与人情的冷暖……很多的画面,随着年纪的增长,也渐渐模糊起来……我也一直没有找到,那很疼我、喜欢抱着我到她家吃午饭的邻居大娘,也再也没有碰到过,那个手握着柄生锈铁刀的小男孩…… 每每听到那首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我总想起外婆的后尾仔巷,想起外婆的岁月以及我童年的时光:阳光、水岸、沙滩、相思树、马尾松、小鱼儿......后尾仔巷...... 晚年的外婆一心向佛。2015年的春节,访南师嘱办大乘精舍,与上圆下观法师亲切交谈。
外婆百岁大寿那天,子孙从各地赶回厦门,五世同堂与之祝寿。这是她与四个女儿的合影。 
外婆百岁大寿祈福会上,手里拿着玄孙亲笔写的一个大大的“寿”字,拍了这张照片。
注:本文初写于2002年,2019年外婆离我们而去,笔意早已老气横秋我又做了局部的修改。文中所使用的历史老照片,来自@视觉厦门或@紫日收藏提供的资料,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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