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看戏「白蛇传」

『白蛇传』盛传于世。其故事虽源于唐人传奇『白蛇记』、宋人话本『西湖三塔记』、明人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而撰写杂剧、传奇者，更事铺张，如明人邾径之『西湖三塔记』杂剧、陈六龙『雷锋记』传奇……不但升华了整个故事，同时也丰富了个别情节。如「游湖借伞」「打道灵」「雄黄酒」「白蛇盗草」「青蛇盗库」「斩巾」「水漫」「断桥」「合钵」「祭塔」等，合之可成全豹，分之可成单折。

『雄黄酒』演五月端阳，白蛇误饮雄黄酒，现原形吓死许仙。昔年王小旺、崔灵芝曾数数演之。崔灵芝之白蛇，以大段唱工，甜忆游湖借伞，面部表情，极绸缪，缠绵之至；许仙对唱，报以鹣鹣鲽鲽之诚。白蛇不胜酒力，醉卧帐中而现蛇形。许仙抱衾掀帐，骤见蛇身，退走碎步，甩掉鸭尾巾，甩发矗起「朝天一炷香」，浑身颤抖，目光凝聚。继而大甩水发，左抡右旋，较『打金砖』之刘秀，尤有过之。最后走吊毛、僵尸，捷而不乱，堪称绝品。

『斩巾』亦为梆子戏，马全禄与五月鲜曾演之。白蛇盗草救许仙复苏后，为释许疑，暗置素帛于帐，许仙又惊为蛇，白蛇笑而系于腰，在「花梆子」中漫舞素帛，等于一般之「耍腰巾子」，梆子花旦夙娴此技，但在解下素帛，以剑斩为数截之际，帛能自然脱落。观众诧以为奇，实则帛有缀隙，斩之者必须瞄准缀痕，自然脱落为数截也。

▲ 酒变

『盗草』一折，今之演出者多加「出手」，已脱原型。当年朱文英、余玉琴演此，虽无出手，而唱、打俱繁，常以大型灯彩戏演与堂会，易名『雄黄阵』『氤氲阵』『瑞草图』。俞菊笙、杨月楼曾为之分饰鹤鹿二童。月楼白鹤，勾油白鹤形脸，眉、目、额、喙，均肖白鹤，额中红光，显出朱顶。穿白色趵衣趵裤，戴黑蓬头，双垂彩球，更以鹤羽披风饰于肩。菊生绿鹿，勾绿色鹿形脸，金额及绿额上，画出粉红梅花以示梅鹿。穿绿色趵衣趵裤，戴绿蓬头，双垂彩球，更以鹿皮披风饰于肩。先上鹤鹿巡山，各持云帚，台面之美，胜于素脸之一色武生。

起打亦甚繁缛。最后鹤鹿摆雄黄阵，陷白蛇于阵中，满台灯彩，烟雾氤氲。白蛇唱大段【反调】，哀恳赐草。南极仙翁出现于「山片」之上，悯其诚恳，敕命鹤鹿撤去雄黄阵，白蛇有翻跌技巧，于翻跌中现出蛇形，仙翁赐予续命灵芝，蛇衔灵芝，又幻出白娘子，跪拜而下。此剧绝响多年，今之演『盗草』者，恐未及见。

另外，『打道灵』唯川剧演之，亦全部『白蛇传』中之别枝一秀也。

▲ 盗草

『白蛇传』里的折头，以「盗草」「盗库」「水漫」「断桥」「祭塔」普遍流行。『盗库』以青蛇为主角，又名『钱塘县』，一般以中轴武戏视之。『水漫』则无论文武习旦者，均为必能之作，前辈陈德霖、余玉琴等已鸣于先，四大名旦中，梅兰芳、尚小云又鸣于后，程砚秋、荀慧生亦尝演之。1936年，程砚秋准备出国剧目，重排此剧，以宋德珠饰青蛇，增加出手，如火如荼，惜因北平沦陷，未克成行。荀慧生则由陈墨香先生改昆曲为皮黄，名『全部白娘子』。

唯尚小云仍以京昆兼演，自「下山」「游湖」直演至「仕林祭塔」，名『全部雷峰塔』，遴选配角极精，青蛇非小翠花即芙蓉草，法海非李寿山即高富远（当然有时也换他人），许仙为尚富霞，许姊为慈瑞泉。显示文武功力处有三：一为「水漫」，一为「断桥」，一为「祭塔」。「祭塔」【反调】中之「节节高」，习者目之为「拦路虎」，小云能举重若轻，悠然出之。「水漫」武打，虽无出手，而见伽蓝、见金、木二吒、见风火二蒲团，剑影枪锋，愈战愈酣，观众饱餍之余，知其更有殿后之「祭塔」唱工，于起打益喝彩声，以酬其劳。

▲ 断桥

最早演「水漫」者，头场上许仙，唱【三仙序】。二场上龟帅领鱼蚌虾蟹，合唱【二犯江儿水】，奉白娘娘命，暗藏水底。静场后，始上二蛇从头之曲子【醉花阴】起，顺序唱【喜迁莺】【出队子】【刮地风】【四门子】【水仙子】，曲舞并重，每句均有身段。法海在【醉花阴】合套中，间唱【画眉序】【滴溜子】【滴滴金】【鲍老催】【双声子】，分遣神将擒妖，起打并不繁重。

梅兰芳演「水漫」，杨小楼曾饰伽蓝，与龟帅加抛叉技巧，二吒二蒲团亦与鳞界精灵增加单对武打，锦上添花，得豹尾击石之效，然武打并不牵及青白二蛇。武旦九阵风以出手擅长，演「水漫」偶加出手，颇得观众青睐。传至宋德珠，出手益繁，踢「四杆枪」，以『金山寺』剧名，常演于大轴，出科后赴沪演出，即以此剧而大红。

川剧亦以『金山寺』剧名演「水漫」，更饶姿态，青蛇男性，由武生饰演，在曲子中，有托举技巧，武打亦繁。尤以韦驮之「踢慧眼」、钵童之「四变脸」、风火二蒲团之「钻火圈」，突出特色。婺剧『白蛇前传』中之「水漫」，以金山僧侣，舞为龙形，酣斗鳞介精灵，不上神将，一色袈裟，别开生面。

▲ 水漫（川剧）

上海彩头戏，每年自端阳节起，多演全部『白蛇传』，彩头纷呈，可连演两月之久。第一幕白蛇出世，满台层峦怪石，缝隙处暗藏霓虹电管，利用开台「机关」，现出小蛇，蜿蜒穿转。一声巨响，台上通明，白蛇化身，亭亭玉立。「水漫金山」一场，法海趺坐山头，忽而金山渐起渐高，纱幕承之，纱幕中现鱼鳌虾蟹，蛤蚌鼋蛙，来往其中，青白二蛇翔游其内。更有奇者，「断桥」后，许仙偕青白二蛇寄居其姐丈家中，姨夫李仁（或称陈彪），效五月端阳雄黄酒故事，酒醉白蛇，伺其熟睡，掀帐侦视，一活蟒蟠于床上，李仁攫之，蟒盘其身，旋绕舞动。李如春于共舞台演之，广告特书「大耍真蟒」。

作者 | 翁偶虹

摘自 | 「翁偶虹看戏六十年」(学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