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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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一个挖田鼠洞的父亲，就像曾有一个拾破烂的父亲，有一个卖冰棍的父亲，有一个捉青蛙的父亲，有一个走南闯北的父亲，有一个下过矿井的父亲。

父亲骑着他的三轮车，我坐在车斗里，他在前面蹬着，我在后面坐着。有风从前面吹过来，我就会闻到他的体味。那是一种有点酸的闷味，那就是父亲的味道。我坐在后面，看得见父亲微驼的后背、略弯的脊柱。

车斗里除了我，还有一把铁锨，一个白编织袋。我要用脚踩着那铁锨，不然它就会因为颠簸在车斗里窜来窜去，很不安分。乡间的土路都是坎坷的，除了水洼，牛蹄印，还有拖拉机压出的车辙，这些都会让三轮车颠簸。车一颠簸，我就从车上抬起屁股，铁锹也会从车上跳起来。

我们要去挖田鼠洞。现在已是深秋了，秋天与冬天之间，只剩下一道窄窄的岸，冰凉的时间正在漫过去。这时候秋收过了，地里的庄稼收回家了，大地终于袒露出黄肚皮，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这时候，大地上的田鼠洞也露出来了。

父亲的三轮车开进一块田地里。这是我们家的庄稼地，之前种过了黄豆，现在地里只剩下矮矮的一截子豆茬。车轮压在豆茬上，豆茬倒伏下去，橡胶轮胎被扎得砰砰噗噗直响，豆茬也被压得也嘎吱嘎吱直响。好像是一地的豆茬都不明白，既然把粮食都收走了，为什么又返回来。

田鼠洞口有一堆冒出来的土，这土都是红玛瑙似的大颗粒，好像田鼠把地下的土刨开，还要用爪子尽量团成球状，才运到地面上来。这些土就暴露了它的洞口。父亲把车停下来，停在田鼠门口了，我们从车上下来。然后，父亲开始挖田鼠洞。田鼠的洞什么走向，父亲就往哪个方向挖。田鼠的洞有多深，父亲就要挖多深。不挖到洞底，找不到田鼠藏的粮食。

既然是生活在我们地里的田鼠，它洞里藏的粮食就是我们地里的。用父亲的话说，田鼠偷了我们的粮食，我得让它们吐出来。我们辛辛苦苦种的庄稼，不能让它们给糟蹋了。所以他在秋收之后，继续挖田鼠洞。但父亲倒不是多么恨田鼠，田鼠这东西田野里生活着许多，它们不偷庄稼粮食倒是奇怪了。父亲只是想要田鼠洞里的那些粮食。

田鼠被挖出来了。如果父亲手疾眼快，这被挖出的田鼠，就被铁锨铲断。如果是田鼠反应快，它就从洞里窜出去，但田鼠可能没跑远，停在不远处瑟瑟地观望。它是没地方可去。就要进到冬天了，忙活了一年获得的粮食都在洞里呢，它能跑到哪里去呢。重新打造一个洞吗，可是大地已空荡荡了，到哪里再寻找粮食呢？那些窝里的粮食，就是备好了过冬的。但是现在窝和粮食都失守了。这只田鼠越想越悲伤，干脆跑也不跑了。就蹲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好像是在哀求我们，也好像是在诉说，你们干脆打死我算了，我活不下去了。

挖到洞底，终于见到粮食。父亲用手把洞里的粮食一把把掏出来，洞里的粮食都躺在松软的泥土上，就像许多婴儿躺在温床上。这些到了地下的种子，又潮湿又寂寞，是很容易霉变发芽的。但田鼠为了留住它们，也只好把它们藏在地下。一个田鼠洞里不会藏太多粮食，但是多挖几个田鼠洞，就能有不少的收获。

这些解救出来的粮食，拿到阳光底下晒晒，还是可以吃的粮食。但是我们知道，这样的粮食，每一颗都是被田鼠的嘴叼过的，上面沾染了田鼠口腔里的唾液。它们的脚要用来走路，它们要运输只能靠一张嘴。那么小一张嘴，一次也只能衔一颗粮食吧。那么多粮食，一颗一颗地搬运，它是来来回回了多少次。

它们选中的粮食，是掉在地上的黄豆粒，还是植株上的豆荚里的。如果是拾捡掉在地上的，那就不是偷窃。如果要爬到植株上，去够一片片豆荚，那也是个技术活。还是，为了够到植株上的黄豆，它们干脆咬断一棵植株。它们的生活细节，我是真的不知道。

对于父亲来说，他是种地的农民，他和田鼠势不两立。他只是在打击害虫，他只是拿回本就属于他的粮食。对于那只田鼠，它只是为了生存，它只是为了获取生存需要的粮食。他们都是为了粮食。

我们走了以后，留下那只田鼠，它要面对的，是一个被破开的家，一个空荡荡的洞穴，一片苍茫茫的大地，一个冷冰冰的冬天。我们不知道它要继续蹲在那里瑟瑟多久。

现在，父亲已经年近七十了，他早已不再挖田鼠洞。但他越来越老，身子越缩越小，越来越佝偻，越来越像是一只田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