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详情

 闲云野鹤b8ooo1 2019-12-09

读后感:

在下一直有睡午觉的陋习,今日读王老之《金达莱》,睡意全无,如饮醇酒,如品佳肴,越读越有味道,必须说几句。
就文笔而言,整篇文章不饰雕琢,素面朝天,我突然回想起小时候空山新雨之后的早晨,金洒洒的阳光,碧绿成片的庄稼苗,丝丝缕缕的山岚雾气蒸腾起来,一股泥土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
就意境而言,既有刘震云《一地鸡毛》所描述的家庭琐事击垮爱情、婚姻、家庭的生活哲思;也可以化用卞之琳《断章》意境代入爱情:你活在红尘享受爱情,相信爱情的人一直在等你。亲人们丰富了你的人生,你又装饰了金达莱一生的爱情之梦。
似破不破的感觉最值得回味, 大超哥的人格魅力是令人敬仰的,大超哥的人生阅历是丰富多彩的。
强烈建议:大超哥可以搞一段夕阳恋!
2019年12月5日于照母山下
《金达莱》


(作者王超:原重庆市文联党组书记、二届副主席)
(一)
那次很遇巧,从巫山去万县,我俩坐上了同一条轮船,又在一个舱室里,床铺面对面。
昏黄的电灯泡,发出滋滋的声音。几把黄色的塑料电扇,呼呼地摇头,显得有些暴躁不安。床铺上下两排,中间隔一个狭窄的过道。我和她都是下铺,挨着门边,门上有个圆型的小窗户。
她叫金达莱,是我们班上的班花。父亲是山东人,高高大大。母亲是巫山人,娇小玲珑。她吸收了父母双方的优点,身材细长,长着一张鹅蛋形的脸盘。皮肤白里泛红,像山上的杜鹃。
那时正上演一部朝鲜电影,叫《卖花姑娘》。妹妹顺姬,姐姐花妮。在恶霸地主的欺凌下,她们过着悲惨的生活。妹妹被火盆烫瞎了眼睛,姐姐上街卖着鲜花。后来姐姐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把火种播向三千里江山。电影里的歌很好听,有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还有千朵花万朵花,千万朵金达莱花。我爱妈妈一片忠心,花儿一样盛开怒放。
其实金达莱就是杜鹃花,男同学们就把这个名字送给了她。这不光是她像花妮一样漂亮,还因为她没有一点傲气,见人总是笑笑嘻嘻,轻声细语。不像有的女同学,鼻子长得好看一点,就翘到天上去了。
金达莱的学习成绩很好。那时虽然不是一个读书的年代,主要是学工学农进村入厂,但每学期都还是有例行的考试。一到考试期间,她就成了个中心人物。不管是语文、数学,还是物理、化学,包括那人见人恨的英语,考试时间才过半,她就收好钢笔准备交卷了。这时同桌的后桌的,趁着监考老师看窗外的时候,对着卷子抄了起来。
当然,大家喜欢金达莱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没有官家子女的味道。她的父亲是县委统战部部长,也算县里的高干。她却一点儿没有架子,跟谁都打得拢堆。班上有一些山里来的农村女同学,住在球场旁边的一栋集体宿舍里。她们经常把金达莱疯扯扯的拉了进去,也不知道她们在里面说些啥子,嘻嘻哈哈的笑声肆无忌惮,惹得球场上的男同学都走了神。金达莱每次从楼里出来,脸上都红彤彤的。
后来她考上了四川大学外语系,又回到县里当了巫山中学的英语教师。虽然同在一座小城。我们却很少见面。这可能与我的工作有关系。我在县文化馆负责民间文学,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的坡间地头。
船过瞿塘峡,天就黑了。窗外的波浪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小时是平水,大时遇到了急流。
我俩都没有睡觉。背靠着舱壁坐着。谈起学校的往事,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她说我还记得你在学校写过的一首诗。
江水,一页页流动的纸笺。
每天,我都写下一点。
到我老了的时候,去到海边。
装帧一本厚厚的书,慢慢的看。
我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她会把我在组级诗歌会上胡诌的几句,还记得这么清清楚楚。当时很盛行诗歌比赛,农村工厂,机关企业,到处都是赛诗会。学校就更不用说了,自然成了主战场。组级班级校级,层层递进。我的这首在小组赛时就被枪毙了。老师说,这哪是什么诗,一点提不起精神。
她静静地靠在那里。有时身子向前倾斜一下,双手抱着蜷屈的膝盖。随着轮船的摇晃,她也轻轻地摆动。她说那时的生活真美,就像在诗歌里一样。
我说我们文化馆的杜老师,编了一本文艺刊物《神女峰》,里面专门有个巫山历代诗歌选登。那里面的诗读起来才真是种享受。你看人家写个“宁河晚渡〞:千条百练罩江边,无数歌声透晚烟;棹到中流真自在,浑如天上坐春船。
她说是啊,能生长在巫山这个地方,是我们的幸运。我说你就更幸运了。她头一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没有什么意思,你太优秀了,男同学们都不敢看你。她笑了起来,你们这些男同学,就是喜欢说谎话。我说是真的。你是被幸福包围住,感觉不到。那不是河,也不是江,而是海,幸福的大海。
她无意间的摇了一下头,把脸转向了窗外……
(二)

迷迷糊糊中听见了汽笛声。窗外已经蒙蒙亮,轮船正徐徐地靠近码头。
十七码头的大石梯,又宽又高,像一面瀑布从山上挂了下来。两边星星点点的照明灯,在江风中摇摆。

金达莱挎上了小包,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袋。见我有些疑惑就说,我是回巫山办调动手续的。我有些吃惊,调动?你来万县工作了?她点点头。分居一年了,组织照顾,调到了南浦中学。
金达莱说你不是到东方红宾馆开会吗?我家就在旁边不远的鸽子沟,你吃了早饭再去吧,现在还没有人给你报到呢。我赶紧推辞。她说都老同学了,还见外?
爬上石梯,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路边停着一辆小车,车旁站着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朝着金达莱招手。
金达莱介绍,这是她老公,叫黄伟。黄伟,好熟的名字,一看面相也像见过。金达莱又指着我说,这是我的同班同学,来地区开会的,船上遇见了,时间还早,先到家里坐一坐。黄伟十分热情,欢迎欢迎,都是同学,我比你高一级。我突然想起,还不就是县委副书记黄良旭的儿子吗?前几年黄书记调到地区,作了地委宣传部副部长。
鸽子沟边有一个大四合院,三栋小楼房依次排列,黄伟家在第二栋的底楼。客厅和厨房连在一起,灶台的蒸锅里冒着雾一样的白汽。
黄伟的妈妈在医院上夜班还没回家。黄书记把一笼热腾腾的包子端上了桌子。他一点也不像会场主席台上那么严肃,一口山东话夹点四川话,听上去和蔼可亲。来来来,包子趁热吃。
刚刚坐上桌子,金达莱突然叫了起来,糟了,酒壶丢在床底下了。爸爸给您带的一壶官渡白酒,忘在船上了。黄书记哈哈一笑,不要紧,不要紧,一壶酒嘛,少喝点好。
黄书记夹起了一个包子,边吃边说,你爸呀就是喜欢一口酒,当年南下到巫山时,你爸还是我的领导,就因为几口酒,现在我倒走在你爸爸的前面了。也好,喝了一辈子,快乐一辈子。金达莱和黄伟都笑了,我有些尴尬,也跟着笑了两声。
黄书记把头转向我,在县里哪个单位啊。我说在文化馆。黄书记说文化馆好啊,吹拉弹唱,写写画画,没有点真本事还呆不住呢。我说我是搞民间文学的,这次来地区就是参加民间文学三集成会议。黄书记点了点头,说巫山是个宝地,好东西多呢。下点功夫,会弄出成果的。
金达莱说,他是我们班上的才子,还会写诗呢,同学们叫他书虫儿。黄书记说那就更好了,年轻人就是要读书上进。
黄书记对着黄伟说,你业余时间也要多看点书,充实充实,才赶得上今天这个时代,不然要掉队的。
黄伟说,开个车还需要多少知识,我这点文化足够了。再说我一看到书本头就痛,莫说你那些马恩列毛,就是小说我也看不进去。我就是喜欢个汽车,一握上方向盘,闻见汽油香,心里就痛快。
我这才发现,餐桌旁的一个玻璃柜子里,摆放着不少汽车的模型,有卡车、客车、轿车、吉普车,还有一个用积木搭起来的彩车。
金达莱说,爸爸是为你好,不管干啥子,多学点知识总没有坏处。
黄伟抓起一个包子,好了好了,我要上班了,你们慢慢吃。说完就出了门。
黄书记摇摇头,这个伟儿什么都好,在行署小车班每年都是先进,就是不喜欢读书。不过也需要慢慢引导。现在好了,有你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金达莱点了点头。
我起身告辞。金达莱说旁边有条小巷子,可以直接到宾馆,我送送你。
太阳已经升起,青石板的路面有些光滑。我俩走得很慢。
我说黄书记这家人太好了,不走进家门还真不了解。黄书记在县里可不是这个样,出了名的黑包公,成天马着脸。金达莱说哪个山东人不脸黑,我妈常说我爸的脸,黑得像块胡锅巴,好在我的脸色不像爸爸,不然嫁都嫁不出去了。
我随意开了句玩笑,你们两个是哪个追哪个呢?
金达莱说,我们谁也没有追谁。父母们天天在一起,一段说说笑笑,就成了我们的姻缘。
我说那就是典型的门当户对嘛。
金达莱说,你就不要取笑了。婚姻是要过日子的,跟一生的命运都连在一起,哪来的什么门当户对,关键是要……
她没有再说下去,我说到了,谢谢你!
分别时,金达莱大大方方地伸出了右手,来,握个手,祝你幸福!
(三)
一天到馆里上班时,传达室的张大伯说,来,签个字,挂号信。信是金达莱从南浦中学寄来的。她说之所以挂个号,是因为怕弄丢了。
过去看金达莱的字,都是在考试卷子上,看得匆匆忙忙,慌里慌张,没有看出个什么名堂。而今天这样静下心来,把字摆在桌面上,味道就出来了。
金达莱的字迹娟秀,有些修长,像一排排随风摇摆的小树苗。但每个字的落笔又有些重,显得刚劲有力,风是吹不倒的。有人说字如其人,从字体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那么金达莱就是柔中带刚,巫山话说叫稀泥巴里有硬刺啰。
金达莱在信中说,学校坐落在风景优美的沱口。长江水在这里打了个圈,两边的朝上流。每天傍晚,都有人在这里用渔网捞鱼。鱼儿在网里活蹦乱跳,把落日都搅碎了。这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捧上一本爱读的书。来信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将每一期的《神女峰》都寄给她。

《神女峰》是季刊,一年四期。我没有辜负老同学的期望,每期刚出来,我就取上一本,裹成一个卷,亲笔写上南浦中学,里面还夹上一张小纸条。纸条上话不多,都是乡下采风来的,把民间故事、歌谣、谚语轮流讲几句,也就是个小小的三集成了。金达莱十分高兴,说很喜欢一首“三十晚上大日白”的民谚。巫山话日白就是吹牛的意思。说日白就日白,日起白来了不得。三十晚上大月亮,十五晚上黢麻黑。五荒六月下大雪,寒冬腊月割豌麦。遇到一条乌梢蛇,三十二人抬不起,一十二人抬一截。她说眼泪都笑出来了,巫山人真是敢想,我还把它翻译成了英文呢。
那年春节,金达莱回巫山看望父母,专门到文化馆坐了一会,说《神女峰》是她的精神食粮。
晚上县文工团在大礼堂表演文艺节目,县里的一些领导和家属都坐在十二、十三排。金达莱和她爸爸妈妈挨在一起。我心里嘀咕了一下,怎么没有看见黄伟呢?转念一想,春节期间是领导看望慰问群众的高峰,小车班当然很忙,不和老婆一起来看望岳父岳母也十分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
金达莱回到学校后,又来过一、两封信,后来就没有音讯了。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就把地址姓名写给了传达室。传达室墙壁上有一张赠阅者的大名单,每期打印出小纸条,地址姓名都在上面,浆糊一沾就行了。
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巫山民间文学三集成的初稿终于完成。地区艺术馆组织人员集中进行审定,我被临时抽调到审定组当了个副组长。
艺术馆在高笋塘的右边,与鸽子沟的四合院只隔着一面大坡。每天吃过晚饭散步,从四合院门口经过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朝里面张望一下。
有天我正把头转过来时,突然一下怔住了。金达莱站在一根电线杆下,默默地望着我。
我们在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她看起来有些疲惫,脸上已没有了杜鹃花的颜色。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茶杯上的热汽,嘴唇微微地有点颤抖。
我的心里打了一个冷噤,怎么会一下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我说,喝口热茶。她说,我准备离婚了。啥子呀,离婚!我吃惊得叫了起来。
金达莱端起玻璃茶杯喝了一口,说扯了很久的皮了,这次是他提出来了。我说为啥呢?她摇了摇头,说不清为啥,就是合不到一起,心闷,不舒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不会就是因为他只喜欢开车,不爱读书吧。她抬起了头,望着我说,真的说不太清楚,这也正是我难受的地方。如果他真有什么恶习,倒也好办,一刀两断,干净利落。他又不是个坏人,就是一天看着你,你说东,他说西,整得你心里发痛。
茶馆里的灯亮了,一间小房里传来哗啦啦的麻将声和男男女女欢快的笑声。
我说离婚可不是开玩笑的,特别是你们这一对,那会是天大的笑话,谁都不会相信。她的声音大了一些,谁相信,我的生活要谁相信。我说你们毕竟是老干部子女,在社会上是有影响的。
金达莱把茶杯一推,茶水溅了出来。老干部,老干部,就是这个老干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老干部是上一辈的事,与我们这一代无关。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衷?有谁在真正的爱我疼我?她的眼眶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金达莱说,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忙,没有时间给我们快乐,长大了,一句话,就把我嫁了,以为给了我最大的幸福。家里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好像我们天生就应该是乖娃娃,就应该听话,就没有理由不幸福。
我有些发懵了,她说的正是我说过和心里想的呀。真没想到金达莱还会这么痛苦。
我说不管怎样,离婚的事情还是千万要慎重,最痛苦的是娃娃。她苦笑了一下,我们还没有。我说你想没想过,离婚以后的状况,女人不像男人,今天离了,明天就可以找一个更年轻的。而女人则可能因此孤独一辈子,哪怕你这么优秀,前景也难以预料。她说我愿意。
我又说,现在离婚可不是你个人的事情,这是一个大家庭的大事。你们双方的父母受得了吗?你们的亲戚朋友能接受吗?
金达莱眨了眨发红的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了出来。
(四)
时间快得像大宁河的流水一样,转眼就到了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像春风一样吹遍了祖国的每个角落,连我们这个小城里的文化馆,也开展了竞争上岗。通过演讲、群众测评、领导考核,我居然当上了馆长。
上任的头天晚上,父亲专门把我和老婆娃儿一家人喊回去吃了个饭。父亲高兴地说,祖祖辈辈都没有一个当官的,现在你当上了,老子敬你一杯。
父亲是县搬运社的工人,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女有出息。我回敬了父亲满杯白酒。
坐进馆长办公室的第五天,张大伯在楼下喊了一声,馆长,有人找。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馆长不就是我吗。等我走到窗前准备应答时,她已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我没有想到会是金达莱。她剪了齐耳的短发,穿一身红白相间的棉毛衣裤。她说怎么了,馆长不欢迎吗?我说老同学了,莫开玩笑,你还不知道我几斤几两,改革改上来的。
我问,回来看父母吗?她说今后就天天看父母了,我又调回巫山中学了。我瞪大了眼睛,你真的离了?她点点头,现在一身轻松了。

窗外飞过一群鸟儿,远处的巫峡口飘着几朵白云。

我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开始新的生活吧。文化馆有很多活动,可以经常来参加。她头一歪,经常来?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我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文化馆来的人越多越好。我突然感觉到她说的话里好像还有一层意思,就说你想多了,你嫂子是小三峡旅行社的导游,见的世面多了,心胸宽广得很呢;你也不要顾虑到是离了婚的人,现在又不是我们小时候那个时代了。
文化馆是差额拨款单位,人头工资财政发,业务经费自己找,叫“以文补文”。我动员每一个专业干部都发挥自己的特长,举办面向社会的培训班。百分之七十收入归馆里,百分之三十收入归个人,一时美术、音乐、舞蹈等各类培训班风声水起。金达莱参加了音乐班。
教音乐的老师叫徐盛,成都人,是四川音乐学院毕业的学生,听说还去乌克兰音乐学院进修过。小伙子气壮如牛,唱起歌来格外嘹亮,特别是那个“我的太阳”,一栋楼好像都在抖动,仿佛他就是那轮辉煌的太阳。
培训班开课时,金达莱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每一首歌她都唱得很认真。几堂课下来,小徐就说她声息掌控得好,有共鸣,天生是块唱歌的料。一般的学员只能唱唱流行的、民族的,她有英语的底子,美声也唱得好。
1988年,改革开放十周年。县委宣传部牵头抓了一台大型文艺演出,集中了各个部门的尖子人才。我们馆里出了个男女生二重唱“我的太阳”,徐盛唱中文,金达莱唱英文。有人背后说这个歌哪里适合二重唱嘛,我说哪个又说了不适合二重唱嘛。男女搭配,中西结合,时代潮流。群众文化活动,又不是专业院团的演出。结果这首歌在县里引起了轰动,小小的县城里到处是“暴风雨过去后、天气多么晴朗”、“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仿佛那太阳灿烂辉煌”,好像真还成了一座国际化的城市。
后来凡是文化馆组织基层慰问演出,都要邀请金达莱参加。只要没有课程安排,她都十分乐意。
有天下午从江东农场演出回城,路过巫山中学。金达莱说不回母校看看?正好时间还早,我们就进了校园。
校园里已经建起了几座新楼,操场旁边的那栋集体宿舍没有了。我们的教室还在,掩咉在一片翠绿之中。
金达莱指着宿舍楼的位置说,这栋楼给了我多少美好的回忆。那些农村来的女同学好风趣,说些笑话还带颜色呢。我说啥子色?她说黄色。我说你们女生在一起还说黄色笑话?她说你才不晓得,我们女生在一起可能比你们男生还说得出来。我说讲一个听听。她的脸一下红了,讲不得讲不得,好丑哦。我说你搞忘了,我是收集民间文学的。她涨红着脸,看看周围没有人,轻轻说不准告诉别个是我讲给你的。我点点头。
夕阳从高唐观那边斜照过来,把白色的墙壁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江风吹来,树叶沙沙轻吟。
金达莱说了,太阳出来照白岩,男的女的来打牌。女的输了脸朝天,男的输了当铺盖。
她哈哈大笑,脸上红得像盛开的杜鹃。我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金达莱。
路过一排平房子。她指着一间小屋说,这是我的宿舍,进去坐坐吗?我说不坐了,小孩马上放学,我要回家了。
(五)
秋去冬来,文峰观上飘起了雪花。从县城仰望上去,宛如青黛的山尖,戴了一顶白绒绒的帽子。
临近春节,一些外地的职工都陆续请假回家了。徐盛留了下来,说春节活动多,今年就不走了。
一天开节日活动安排会,我发现徐盛没有在场,就随口问了一句,小徐呢?会场里出现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美术室的小周笑着说,馆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跟我们装糊涂?文化馆的气氛平时都很活跃,都是些有着文艺细胞的知识分子。
我说啥子糊涂不糊涂?小周说。徐太阳一天到头往学校跑,你还不晓得。我一下明白了,难怪隔三差五地看不见这个人影,难道他是盯上了金达莱?
这怎么可能呢?我心里怎么想着。晚上,金达莱就当着我的面把这话说了出来。
金达莱邀请我来到城边上新开的一家咖啡厅,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我。
咖啡厅靠着宁河码头。一棵黄葛树的枝桠上,挂满了一闪一灭的“满天星”。我和金达莱靠着窗边坐着。
金达莱说,这怎么可能嘛,我们年龄悬殊那么大,他还是个没结婚的小伙子。我说是啊,这娃儿脑子进了水吧,怎么想到了你呢?金达莱说是啊,我也搞不清楚为啥子原因,想来想去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我差点叫了起来,啷个怪倒我了呢。她说不是你安排我进音乐班,不是你安排的二重唱,不是你……我看她情绪有点激动,马上说好了好了,怪我怪我。关键是现在该怎么办,你要态度鲜明地拒绝他呀。
金达莱一下急了,还要啷个态度鲜明,说了我们两个不合适,我是你的大姐啊。他厚着脸皮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好享福,连我大他几岁都弄得清清楚楚。我说我是过来人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他说我不在乎,我喜欢。
河风吹来,“满天星”一阵蹦跳,发出叮叮呤呤的声音。

金达莱说你是馆长,找他谈谈嘛。我说这种事情不好谈的。她说就算你帮我一个忙嘛,不然这样下去,对我对他都不好;特别是他那么有才气,今后的路还长呢。我答应下来了。最后又补了一句,万一他是真的喜欢你呢?金达莱望着窗外,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忧伤。她说我对婚姻已经不抱任何奢望了。
我的心里也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我还没有来得及找徐盛,他却敲响了我的门,说春节期间想开场个人音乐会,以满足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我说好啊,县城里还没有哪个开办过个人音乐会呢。
他拿出张手写的节目单往我桌上一放,请馆长审定。我一看全都是中国外国的爱情歌曲,说内容好像有些单一。他说开放的大门才刚刚打开,县城里的人好多都没听过,我这个主题就叫“人类之爱”。徐盛说得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看他这么喜庆的样子,我一时有些犹豫,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徐盛的个人音乐会在灯光球场举行,主席台就是演出台。巫山人爱看热闹,几排石梯看台坐得满满的。大家不知道什么叫个人音乐会,听了几曲后才知道就他徐盛一个人唱。最后他唱的是“我的太阳”,他说把这首歌,这场音乐会,献给巫山人民,献给我的太阳。
一晃就到了初九,这是传统的登高日,城里人喜欢爬文峰观。
文峰观在巫峡口的北岸,因山形像笔峰,顶上有个道观。山脊上有一条弯曲的石板路,从大宁河边一直连到山尖。路不宽,左侧是一面大斜坡,右边是万丈绝壁、滔滔长江。
早晨的太阳升起在峡谷的远方,照在每个登山人的脸上。
出发前在宁河码头有个小小的集合,我看见金达莱也穿着一身运动服来了,赶紧招呼她加入了我们文化馆的队伍。
徐盛热情地靠上前去,想接过她背上的一个小包。她脸一红,说了声谢谢,转身就向山上爬去。
半山腰有个平台,站在这里可以尽览巫山县城。右边一条羊肠小道,隐隐约约地通向峡壁。金达莱一下叫了起来,你们看,那红豆好好看哟。悬崖上几株绿色的树枝上,缀满了一簇簇红色的圆豆。阳光正好射了过来,颗颗晶莹剔透,像闪光的红宝石。
这时,有一个人沿着小路向红豆走了过去。那不是徐盛吗?我赶紧呼喊,快回来,危险呀。周边的人都焦急的喊了起来。金达莱紧张得脸都发白了,也跟着喊快回来。
只见徐盛爬到树丛下,用手指掐断了树枝,摘了一大捧红豆。正当他笑嘻嘻地把红豆向着我们举过头顶时,突然脚下一滑,向悬崖边梭去。山脊上的人都惊恐地叫了起来。幸好崖边有一排灌木,挡住了他的双脚。
徐盛捧着红豆,走到金达莱的面前。他的右手被树刺划了好几道口子,渗出了鲜红的血液。金达莱接过红豆,轻轻地骂了一句,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登山队伍继续迎着阳光向文峰观前进。徐盛又扯开了嗓子,唱起了“我的太阳”。歌声在峡谷里回荡……
(六)
金达莱和徐盛的婚礼在文化馆的舞厅举办。双方的父母都没有到场,我当了一回司仪。
文化馆舞厅原来是一个仓库,里面放着用纸箱和竹笼装起来的一些文物。文物管理所与文化馆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为了创收,我们把这些东西搬到了屋顶的储藏室。
舞厅的面积虽然只有三百来个平方,但因为是文化馆办的,总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金达莱不想把婚礼搞得过于隆重,这个场地正好,来的客人也都是些县城里热爱文艺的朋友。
我站在台上,手拿麦克风,说这是一段浪漫而美好的爱情,这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结合。
场上响起慢三步的舞曲。徐盛左手背在腰后,右手向前一挥,身子微微倾斜,请出了金达莱。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双肩上披条纯白的纱巾。她把两头往中间一系,成了一个圆圈,在彩灯的照射下,就像一个银色的光环。
一曲下来,年轻姑娘们争先恐后地邀请徐盛跳舞。徐盛兴奋得眼睛发亮,优美的舞姿旋来转去。
我走到了金达莱的面前,说请。她把左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几个手指头轻轻地往下一按,我被她带着走动起来。随着手指的轻重前后移动,她抬起头,望着我说,谢谢你了。我说只要你幸福。她的头稍稍的歪斜了一下,芬芳的纱巾抚过了我的脸颊。
徐盛和金达莱结婚后,从文化馆搬到了学校。每天上班时,徐盛的嘴里总是哼着一些小调,见面就要喊声馆长好。
一天,徐盛拿着一叠红色的请帖,挨个请大家喝满月酒。
“大宁河人家”离文化馆不远,在靠近学校的一条巷子里。一楼坐了满满的六桌,二楼上还开了个雅间,金达莱的爸爸妈妈也来了,我们坐在一起。
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老部长了,他的白发已经爬满了双鬓,腰板也不是那么挺直了,人都好像矮了一点。他抱着外孙女,用脸在她的额头上亲着,连声说乖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金达莱抱过了小孩,说不要这样嘛,高兴的事。老部长眨了眨眼睛说高兴高兴,今天好好喝酒。
山东人喝酒真是厉害。老部长一连喝了六个小杯,还举着杯子要跟我继续干,说我知道你是我女儿的老同学,经常关照她,老同学就像老战友,好啊。来,喝!

我的头都有些晕乎乎了。我说老部长有福啊,好女儿,太优秀了。部长摇了摇头,说我对不起她呀,让她走了弯路。我说你们也是好心嘛。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婚姻幸福。他说是啊,都是看着一起长大的娃儿,怎么还会走不到一起呢,真是想不明白。我说每代人的生活环境都不一样,想法也就不一样了,我们年轻人可能比你们这一代要想得多一些,很多事情我们自己也无法把握和预料。老部长又跟我碰了一杯,馆长有水平呢。
第二年我去地委党校脱产学习了三个月。回到馆里后,好事的小周悄悄地告诉我,晓得不,徐太阳俩口子扯皮了。我吃了一惊,说不可能哟。小周说,啥子不可能,小徐都搬回文化馆来住了。
我把徐盛喊到了办公室。小徐脸色有点发青,头发乱糟糟的。我问究竟怎么回事。小徐说小家里有啥子大事,还不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总怪我回家太晚,不带娃娃不洗碗。我从小就不喜欢洗碗。她说你当然不喜欢洗碗啰,你就喜欢喝茶喝酒喝咖啡,与狐朋狗友吹牛聊天、唱歌跳舞,浪漫得可以飞起来。
我说就这些事闹得这么厉害。小徐说你看气不气人嘛,碗我不洗,她也不洗,一放一大摞,后来干净碗没有了,我只说了句还吃不吃饭嘛,她就稀里哗啦地把碗盘全部摔到了地上。
我差点儿笑了起来,看来两个读书人走到一起,也会闹出各种麻烦。我说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家庭就是过日子,缺不了油盐酱醋菜,关键是彼此心中要有爱,要疼爱对方。你是个男人,大气一点,多做点家务事有啥子嘛。他说,馆长,我试了的,不得行呀,我一做家务脑壳就痛,嗓子嘶哑,连歌都唱不出来了。我说请个保姆嘛,啥子问题都解决了,她又舍不得花钱,说娃儿需要的是钱,你叫我咋个办嘛。
徐盛走后,我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前,心如乱麻,眼前渐渐浮现出了金达莱凄楚的面容。她一定十分痛苦,我应不应该去看她一下呢?
夕阳西下,我走出了文化馆的大门。
(七)
学校在一座小山坡上,位于县城的最高处。一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教室里的灯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闪闪烁烁,把那一片天都照亮了。现在真是一个读书的年代,学生们还有了晚自习。
校门右边底楼的一间教室里,传来了讲英语的声音。我凑近窗口一看,原来是金达莱在给学生上辅导课。
她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课本,来回走动。长长的荧光灯滋滋地响着,映得她的脸颊有些灰白。柳叶眉下的眼睛依然明亮,一会看课本一会望台下。声音有时高有时低,像在讲述一个什么故事。
原来金达莱正在给学生们讲解一篇英语课文:莫斯科城的一栋楼里,上下住着两个男人。楼上的男人每晚回家,把两只靴子往地板上一扔,咚咚两声,楼下男人提出了意见。第二天晚上楼上男人回家刚扔了一只,突然想起楼下的男人,于是轻轻地放下了另一只。而楼下的男人听见第一声后,一直在等着第二声……
同学们笑了,我也笑了,我从她那风趣幽默的话语中,看见了一个坚强而自信的女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她都不会被击倒,她的人生会永远有自己的讲台。我转身离开了教室的窗边。
后来,金达莱和徐盛离婚了。徐盛回了成都,没过几年,金达茉也带着小孩去了广州。
今年巫山红叶节时,同学们举办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红叶美同学会”。天南海北的同学相聚家乡,重新回享青春少年的时光。
聚会地点在巫峡口的“三峡老院子”,这是县旅游公司打造的一个新景点,坐在院坝里可以俯瞰新县城,远望神女峰,身边触手可及鲜艳的红叶。老院子里还摆放了当年老城的一些旧东西,如火神庙的墙砖、集仙路上的青石板、东门口的石狮子,还有一条大宁河里的小木船。
同学们疯疯扯扯,在坝子里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老鹰由原来的班长担任,小鸡由几十位同学分成五组,捉了一组又来一组,女同学跑起来都有些跌跌撞撞的了,男同学们高声呼喊老母鸡老母鸡。一位同学还即兴编起了顺口溜:旧时游戏旧时场,数十年来萦梦乡;逝去青春欢乐在,老鹰今捉老母鸡。
金达莱笑得弯下了腰,说只有老同学在一起才会这么快乐,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年代,只是时间太短了。人的一生真像在做梦一样,一晃就过来了,好像很多事情还没有完全明白,一下子就不需要去明白了。我说是啊,眨个眼睛都是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人了,不过,大家的日子都还过得好。
峡谷里响起了轮船的汽笛声,一艘又白又大的五星游轮,正溯江而上,划破了平静的水面。
金达莱突然问了一句,你还想坐轮船吗?我说想啊,虽然现在交通发展很快,轮船只能用来旅游了,高速公路、飞机都到了巫山,马上就要通高铁了,可还是怀念那些坐轮船的日子,慢慢悠悠的,看看书,说说话,累了就走出船舱,望望两岸的山。她说好想再从巫山坐到万县。
我想起了那次我们的对话,说真的没想到,你后来会是这样的人生之路,我还说你是被幸福的海包围着。金达莱说你没有说错,我真的很幸福,因为……她没有再往下说,两眼望向了天空。

第二天,同学们约着去登神女峰。一条新修的石梯路,可以从江边一直爬到神女峰。胆子大的游人,还可以攀着那几块叠起来的石头照像。金达莱说我不想去,只希望远远地看着神女峰。有时距离也是一种美吧。
晚上同学们在坝子里举行了一个篝火晚会,每个人都必须表演节目。一位同学唱起了“金达莱”,大家都跟着合声,千朵花呀万朵花,千万朵金达莱花。金达莱显得很激动,说谢谢同学们,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叫我金达莱呢。男同学们齐声哄了起来,长得乖呀。
金达莱唱了一曲巫山民歌,又加唱了一首英语歌曲。叽里哇啦的,谁也听不懂,可她自己却唱得流出了泪。
临回广州时,我开车送她去机场。
巫山机场在县城山后的摩天岭,被称为“云端机场”,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白云在路边缭绕。我说你那晚唱的些啥子哟,还唱哭了。她的脸一下红了,不准说了,我用微信发给你。我说你发给我还不是白发,在英文面前我就是个睁眼瞎。她说我不管,自己去想办法。
第二天,我收到金达莱从广州发来的微信后,转给了在北京工作的儿子,让他帮老爸翻译翻译。
儿子回了话,老爸,这是一首外国情歌,最后两句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浏览510次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