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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老道外】之四~【升平往事】

 林泽清tpdp4egv 2019-12-09

1.

中国最后一个下野皇帝被日本人在东北另扶上位不久之后的那个夏天,一场大水泛滥了松江两岸。在改变了女作家萧红命运的这场大水里,在离萧红寄居的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十几个街口远的道外升平街和北二道街交口的一个小二楼,我的二伯在那天清晨伴着“开口子了~~~开口子了~~~”的叫喊声、鸣锣声发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声啼鸣。

那是河北童五爷夫妇闯关东发家了以后新盖的小楼,彼时二伯的父亲——我爷爷的弟弟,我应称之为“叔公”——做为一名留过洋的工程师从京奉铁路被派到哈尔滨建设呼海铁路时,溥仪还蜗居在天津的租界内日日涕泣着“小楼昨夜又东风……”,并即将被他的第一任夫人所抛弃,叔公在熟人的介绍下相中了当时滨江县距江边咫尺的这个关里老乡的房子。房子楼上楼下共八套,除主人夫妇一套外,其余都为了出租打算,叔公便选了二楼的二室三十几平的屋子。

二伯后来说,直到他因动迁搬离,这个小楼不存在了二十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样的房子叫“中华巴洛克”,他小时候每日在其中穿梭的这些院子都是这样的大多二层、高不过三层的被雕花和简单造型所装饰的砖楼,他并未感觉有何特别之处,除了家住的小楼旁边的东北电影院的门脸更气派一些、造型更丰富一些,其它二道街、三道街上的楼面都是差不多的。要说特别,东北电影院对过二道街口的一富士御料理的灯笼是和别家大不相同的,它不是中国传统的大圆灯笼,而是小桶状、红粉色,小巧而别致,上面还绘着雪山和樱花,无论冬夏风雪在额匾下舞弄着风姿。而它对面的“中华栈”则是老老实实的一块大黑匾横在门楣之上,进出多身着长衫之客。

松花江南岸江堤决口的前几日,北岸已大片受灾,洪水淹了马家船口,叔公连日在江北铁路的工段救灾,已近临盆的夫人一面挂念他又一面担忧江南堤坝的难以周全,在“决口”的惊吓之中就早产下了二伯。

童年时的二伯算不上顽皮,有点小淘气而已,这一点和其他所有同阶段的男孩并无不同,小时玩的也是一样,无非是扇扇PIA(四声)叽、弹弹玻璃球、滚滚轱辘圈,或者撞拐子、打马架,偶尔鼻涕黑土弄一脸回去被妈妈骂一番,冬天堆个雪人、打个雪仗而已。他的这番回忆与几十年后的我的童年亦并无不同。

他小时做过的最淘气的一件事可能就是往日本小姐姐雪白的后脖颈里扔了一只洋剌子。

小姐姐是一富士御料理的,每年当冰消雪化、春意融融的时候,一富士的门侧倚着窗口就会摆出两张长木凳,七、八个身着艳丽和服的小姐姐们每人捏着一只小团扇偎在凳上晒太阳、说笑哂闹。每当她们哼起那些民谣小调时,二伯常常痴立在那里不舍挪步,他不但喜欢日本民谣那悠长婉转的调子,更喜欢小姐姐们此时脸上荡漾的春风般的笑意。不过这笑意当欧妈桑和大洋刀出现时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了。

欧妈桑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面相威严,如果说和服穿在小姐姐们的身上象一件可随风飞升的羽衣,那么被欧妈桑装扮起来总让二伯想到夜叉的铠甲,尽管欧妈桑偶尔也会塞给他几块花花绿绿的日本糖。

“大洋刀”是欧妈桑的丈夫,是二道街、三道街、升平街左近的人们背地里对他的称呼,据说他曾是日本军曹,有人说是大佐级的,是一富士真正的老板。一富士虽名为“御料理”,象餐馆,实际却是家妓院,是哈尔滨最有名的三家日本妓院之一。至于为何名为“料理”,二伯至今也弄不清楚,以至于现今常在街上见到韩日料理的招牌总会令他不自觉地产生不应有的联想,好似葛优见到了“四姐妹”一般。

“大洋刀”身材矮壮,战斗帽,一块黑鼻涕胡下一张紧憋着的嘴,马裤的裤腰提上来几乎就没了上身,一把大洋刀时刻挂在腰上几乎拖了地,走起路来用手扶着也常和他的马靴打架,于是中国人就给他起了个“大洋刀”的外号,当然是背地里,当面没有中国人敢于碰触来自他黑粗框眼镜后的寒光。

每到周日早上,大洋刀便背着猎枪、担着子弹袋、跨上摩托伙同两个白俄去江北打猎,回来时摩托车把上总要血淋淋地挂着几只野鸡、野鸭,跟着他的那只大狼狗也呼哧呼哧地长伸着舌头同主人一般耀武扬威!

每当欧妈桑和大洋刀从门口进出的时候,小姐姐们总是立即停止了声音,毕恭毕敬地起立躬下身去,而且对着大洋刀躬身的幅度更大。

小姐姐们来自日本的各地,九州、山形、琦玉、长野、横滨等地,小则十五、六,大不过二十一、二,在学龄前幼小的二伯眼里只是哪个是大姐姐哪个是小姐姐的分别。尽管妈妈总是告诫他不许去和这些姐姐玩,而当她们随意哼唱的曲调随着夏风绵绵地飘进他家的窗口时,他就无法安坐在小板凳上背那些老气横秋的暮鼓晨钟了。许多年以后,依旧在这个巴洛克式小楼二楼窗口旁,当已经有了长者风范的二伯仰在父亲留下的木躺椅上,闭目欣赏着留声机发出的带着黑胶特有的“嗞啦”声的《横滨的黄昏》时,不觉往昔象黑白电影一般在脑海浮现。

小姐姐们从周六的晚上会忙到周一的早晨,据说接待的都是因功得到部队奖赏的日本士兵。

一富士里二伯只是偶然进去过一次。

那天他一个人在北三市场里,同此前许多个无聊的日子一样东张西望地卖呆,正阳楼五香酱肉和风干香肠的香气勾住了他的腿脚,他一边在它门前使劲吞咽着口水,一边观摩了一场撒切糕的仪式,对面大烟馆三楼立面上的魈遥二兽也饶有趣味地参与其中,八十年后它们又哀伤地目睹了这条街面上繁华的消逝。李家的美味坛肉和鱼市胡同的鱼腥味混在一起令二伯无所适从之际,就听得欧妈桑用生硬的汉话喊他,欧妈桑采购多了东西一人无法拎回去,识得他却不知他的名字,只是喊“小孩、小孩”。

二伯帮欧妈桑将东西拎进了一富士的厨房,厨房在一楼一侧的最里面,走过一个狭长的甬道,两旁木格纱纸的推拉隔断里是一间间精巧雅致的榻榻米房,怀揣着欧妈桑给的红绿糖果的二伯自己从厨房经过甬道向外走的时候,不经意间从一间拉开的隔断的门内瞥见一个小姐姐刚刚褪去了衣衫要往大木桶内洗澡,热气腾腾、朦朦胧胧地,小姐姐瞧见了他,笑意盈盈地招手叫他进去,他却不知怎地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二伯对如此友好的小姐姐们做了一件至今无比懊悔的事。

那是一个暮春的下午,二伯和几个小伙伴刚刚“风乎江畔”,又顺手抓了几只潜伏在老榆树粗砺沟壑间的洋刺子,伏在树枝上,一鼓一鼓地踊动着,每人举着一枝,“咏而归”。当时小姐姐们“春服既成”,正沐在升平街的暖阳里,或许是暖风吹醉了二伯的童心、或许是小姐姐们和服后露出的一大截被遮掩了一冬刚刚自由的粉颈在那一瞬间令二伯迷蒙、或许还有小伙伴们的撺弄,二伯极其恶作剧地将手中枝条上的洋刺子顺着一位小姐姐在阳光晃得刺眼的后脖颈丢了下去,小姐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奔向屋里去。在小姐姐被和服束缚奔跑的细碎而急促的呱嗒板声中,二伯猛然警醒,一时无地自容。

此后,二伯好久没有脸再去一富士。

上了小学的二伯也没有时间去了。

日本投降时,十几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杆枪押着小姐姐们不知向哪里去,街两旁观瞧的人们还没有能够从日本人的压迫中完全“解放‘,在刺刀的寒光之下不敢发出声响,小姐姐们在兵士的推搡下低首踉跄,泪水弄花了妆容,这一幕好似二伯小时常看的默片一般场景。经过二伯家的楼下时一位小姐姐忽然扭转头,掠过二楼窗口二伯注视的目光,望向后方留下她青春血泪的这块方寸之地上的“满洲”的天空,她眼中满溢的泪水仿佛无边的海洋,海洋里恍然有一只小船,象一颗椰子,在随波飘荡。

“有一颗椰子,从远方无名岛上,飘落到海里,在海面上任飘流。随着波浪,永远离开故乡海岸,在波浪中,你已经飘流有多久?

……独自一人躺在海边,我飘泊异乡究竟何处是归宿?

……

看那夕阳,已从海面慢慢西下,我思念家乡情不自禁泪汪汪。

啊~一望无边的大海洋,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家乡,要走过重洋回家乡。

【注1】

2.

每一个男孩儿心里都住着一位女神,无论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莫尼卡·贝鲁奇、还是王刚的《英格力士》里的女英语教师、或者《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眼中的宁静。

二伯当然不能例外。

而且这些女神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比男孩儿的年纪大。她们美丽而成熟的气息令男孩儿们在某个成长阶段完全陷落、不能自拔。

二伯的女神是他同班同学刘铁成的姐姐刘凤珍。

刘铁成是一墙之隔东北电影院老板的儿子,凤珍是他家的大女儿。

凤珍大二伯两岁。

哈尔滨长不过百余年的历史上有过两家“东北电影院”,现在能讲出原在道里西九道街名为“大光明电影院”后更名为“东北电影院”这段历史的人就已经算是老哈尔滨了!而能知道道外有个“东北电影院”的则必是比二伯更年长的“老老哈尔滨”中的“老道外”了!

这两个影院均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距由曾在俄军中服过役的犹太摄影师考布切夫于1902年开办的名称已不可考的哈尔滨的第一家电影放映厅二十多年后(1909年天降鸿运的考布切夫在哈尔滨火车站站台上抓拍到了伊藤博文被安重根击毙的现场),彼时正是哈尔滨影院业的黄金年代。

大光明电影院在1929年兴建完成时名为“美国电影院”,后又改名为“东北电影院”已是四九年之后、道外的东北电影院关张几年之后的事了。

当时道外最大的是正阳大街(今靖宇街)十六道街上大地产商朱安东的新世界饭店下的国泰电影院(先名新世界电影院,又改为光明电影社,后为靖宇电影院),有九百五十个座位,而后是景阳街上的水都电影院(新闻电影院)、排第三的是北大六道街的慈光电影院(老板张廷阁,后改名为红星电影院),最小的是十一道街的大同电影院,只能坐一百多人,排倒第三的是浴海街的亚洲电影院。

东北电影院位于升平街135号,在道外的影院里规模排倒数第二,有二百多个座位。老板刘光普,奉天人,据传和黑龙江督军吴大舌头是同乡,曾是奉军里的高级文书。

刘光普身材中等略胖,鼻架金丝边眼镜,缎子马褂襟上露一截黄金表链,一副成功士绅打扮,只是下颏上一颗带着黑毛的痣在白而无须的脸上似粘了一只苍蝇,伤了雅相。

凤珍的妈妈是刘光普的三姨太,在有凤珍之前前两个太太均因染上了大烟瘾体虚染病而亡。大太太生子早夭,二太太在哈生有一子取名“滨生”。

三太太体壮,绰号“大老野”,刘老板从窑子里赎来,育有二女一子。凤珍是大小姐。

和日本小姐姐敢于顽皮的二伯到了凤珍面前完全失了自己。面红耳赤、心跳犹如梁红玉的鼓点、说话结结巴巴……,只有唱起歌来二伯才能找回他的自然状态。二伯太喜欢唱歌了,而凤珍更是天赋。

他们的歌都要得益于电影。

因着是小少爷的玩伴儿又是小孩子的关系,二伯去东北电影院看电影是不用花钱的,虽然如此,每逢年节,叔公仍要向影院看门的董大麻子略微表示,因为二伯去看电影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几乎是长在了影院里。

也还有一些买票进场的影迷,是每逢新电影就要追的,这是真看电影的。其他在这样小影院观影的人群除了小职员以其家属外就是一些游手好闲者,每逢一场影片结束天棚上昏黄的灯泡亮起时,观众起身或去解手或到场外小厅直直腰、透透气就要嘎吱嘎吱地踩着一地的花生瓜子皮子糖果屑等走出去,五分钟之后下一场同一影片又开始循环放映,在这五分钟里胖大的白俄老妇清扫员或能将场地清理干净或再等下一个休息时将又一批的东西一起,边清扫时边用中国人听不懂的语言咒骂这些素质低下者。这些人伴随着东北电影院的座位从十人一条的木长椅升级到一人一张的折叠椅,银幕从纸糊的到幕布再到最高档的鹿皮,而后又眼看着影院从鼎盛走向衰亡。

就是这混合着各种气味和声音的影院给童年的二伯带来了极大的快乐。

早期影院里放的都是无声电影。有的有对白的字幕,有的没有。

二伯眉飞色舞地描绘的当年《火烧红莲寺》上演时的万人空巷、一票难求的场景,我们在半个世纪后《少林寺》初映时得以深切体会。《火烧红莲寺》的刀光剑影、霹雳火球、怪力乱神,一续就是十八部,令当时欣赏水平尚属白垩纪早期的影迷们如醉如痴,影业公司不露声色地一边将银子划拉进口袋一边谋划下一轮的圈钱。

诸如《黄江女侠》、《关东大侠》、《珍珠塔》、《恒娘》等那时上演的无声影片的名字,二伯随口道出,而《陈查理大破隐身术》、《陈查理大破XXX》等令你无法不同007联系到一起。

之后,二伯和他喜欢的那些演员蝴蝶、阮玲玉、李立华、周曼华、周璇、秦怡、金山、金焰、赵丹、刘琼等一同迎来了有声电影的黄金年代,其中的电影歌曲也使得二伯有了和凤珍交往的共同语言。

二伯说凤珍的嗓子是比周璇还要好的,凤珍的模样是比周璇还要美的!

究竟是否如此,虽已无从考证,然而从大家所公论的当年升平街三大美女以凤珍为首,相信二伯所言非虚。

老道外有几条断头小街,升平街是其中之一,也是最繁华的一条,它西起景阳街,东至五道街,再前一点顶到北小六道街上就算到了头。这短短的五个街口内,除商贾云集外,竟出了三个美女。其中一位在四道街福音堂旁小角门的院子里长大的张爱光比凤珍大两岁,光复后她的身着黑旗袍的黑白照片在靖宇三道街上道外最有名的三友照相馆的橱窗内摆了几年之久,直至公私合营才撤掉,如此可以想见与她比肩的凤珍的容貌气质!

用二伯简练的语言来描述,凤珍通鼻梁、大眼睛,双眼有一种朦胧而又深邃的美。

周璇的歌凤珍是随口哼来的, 时常她会唱起电影《解语花》中的《农人忙》:

“乡村四月闲人少,收了菜花忙种稻,蚕要桑叶牛要草,合家工作没老小。

晴也好,雨也好,时晴时雨天更好。天好不如人力好,人力好收成好。

阳光透过墨绿色木窗棂的玻璃踅进幽暗的室内,在凤珍红润翕动的嘴唇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二伯常常会目瞪口呆,犹如陷入隔壁福音堂的圣音中一般。

凤珍唱得最动情的是李香兰的那首《卖糖歌》:

烟磐儿富丽 烟味儿香

烟斗儿精致 烟泡儿黄

断送了多少好时光

改变了多少人模样

……

你快快吹灭了迷魂的灯

你快快放下了自杀的枪

换一换口味来买块糖

谁甜谁苦自己去尝

卖糖呀卖糖卖糖呀卖糖

~~~

~~~

这首歌出现在讲述林则徐禁烟的电影《万世流芳》中,李香兰在其中饰演一位烟馆里的卖糖女,恨一位她中意的后生抽大烟不争气,唱这首《卖糖歌》劝他戒烟,后生在她的规劝下戒了毒瘾成了林则徐的得力助手。

当时的中国人都不知道出生在辽宁的李香兰却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在她的自传里描述尽管她的父亲非常同情被侵占了土地的中国人的遭遇,但她自己也没有能够摆脱做为战争机器的一部分的命运。她被隐瞒了山口淑子的本名,以她的“中国人”的身份通过歌曲和电影向中国人营造“满蒙亲善”、“日满一家”的氛围,为日本的军国主义宣传服务。

这首《卖糖歌》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广为传唱,比她的《支那之夜》和《夜来香》更受青睐,大概是因为哈尔滨遍地烟馆的缘故吧。

凤珍对此歌如此动容恐怕与她的家庭境遇有关。

她的父母刘光普和大老野各有恶好。

刘光普送走两个抽大烟的老婆后,非但没有“痛定思痛”,反而自己毒瘾愈甚。

大老野的瘾则是赌。

每天晚上,大老野将一天电影院的票款尽数敛入包内,多则二百少则一百余,乘着家里白俄司机开的二手破轿车就奔了日本宪兵队特务李九鹏开在太平桥头的大赌场,到了后半夜或天亮,当她和手中最后一个筹码无奈惜别后,便忿忿然摔门而去。

第二日又依时前来,如此循环往复。

就这样影院的收入被夫妇俩一个交给了白面儿,一个交给了骰子。

手头拮据的大老野不免要想想办法。

天一街(原名裤裆街)上开有一家 “天一诊所”,大老野常找老板孙天一求诊,两人于望闻问切之间渐至眉来眼去,大老野从他那的临时拆借久欠难还,两人的关系便顺理成章地完成了共同期待的转变。刘光普则愈来愈被烟瘾摧残得不成人形,后来竟至不下床榻,烟灯长燃。在电影院楼上的家里隔了一道火墙,一边屋刘光普吞云吐雾,一边屋大老野两人风流快活,互不相扰。

这夫妻二人各自逍遥的时候,无人管顾的凤珍刚刚八岁的小妹妹也学模学样地吐起了烟圈。

二伯眼里的凤珍双眸总似有一层迷雾,不似对面中华栈张老板的女儿张喜荣美目如一汪湖水清澈见底、顾盼生辉(张是升平街的另一美女),这层迷雾使得凤珍唱起歌时的哀婉更胜周璇、阮玲玉,这种神韵一生酷爱电影的二伯在此后的任何一位女星身上都再未见到。这层迷雾的相隔使二伯感到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近凤珍。

亦不见凤珍和同龄的其他女孩一般,有过清脆的甚至肆无忌惮的笑声。

有时二人将共画的某一物放到一起比较,若凤珍感到二伯画得比她好,偶尔露出娇恼的神情,是二伯感觉离她最近的时候。

3.

将大伯介绍给凤珍是二伯此生最后悔的事。

这种后悔在初期是浅层面的,是由于大伯的出现使得二伯和凤珍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二伯自以为的),在二伯的内心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失落而引发的二伯做为一个未长成的少年的后悔。

再以后事情的发展却令人唏嘘不已了。

大伯、二伯、后来还有一位小姑,兄妹三人不知从哪辈遗传下来的基因,竟都有着歌唱的天赋,大伯比二伯嗓子更好,而更小一些的小姑长大后进了国字号的歌舞团。

大伯长二伯四岁,长凤珍两岁。做为邻居与凤珍自然也相识,只是没有交往。二伯能常去凤珍家是因了凤珍的弟弟铁成是同学的缘故,而大伯平时是不和二伯同龄这些个刚刚擦干了鼻涕泡的孩子们一起玩耍的。

二伯和凤珍熟了之后,每次一起唱了歌回到家都兴奋难抑地描画一番,听得久了,大伯也对凤珍有了好感。某次二伯向大伯请教他和凤珍叫不准的某句曲调或歌词,大伯便说下次我同你一起去。

大伯加入后唱歌的局面却又不同。以前虽说是二伯和凤珍一起唱,但更多时二伯喜欢看着她一个人唱,凤珍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二伯的眼神。而大伯和凤珍你一句我一句的对唱,还教凤珍一些她没唱过的歌曲,甚至还弄来西洋的唱片,从凤珍家木柜式的俄国留声机的大喇叭里传出悠扬的旋律,

    ......

在银河下面,,暮色苍茫。甜蜜的歌声,飘荡在远方。

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

时至今日,二伯不知听过多少个版本的《桑塔露琪亚》,特别上了年纪之后,时常沉浸在这首曲子中,脑中不停地播放在东北电影院楼上凤珍家的大屋子里,大伯和凤珍象两只高傲美丽的仙鹤,随着乐曲滑翔在红漆的厚木地板上,翩然起舞。

当二伯在凤珍看向大伯的眼里发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眼神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灰溜溜地又回归到和铁成等小伙伴们的斗拐子、撇陀子游戏中。

偶尔去找铁成,隔着大屋的门扇传出凤珍的笑声,清脆动听,甚至还有过压低了声音的歌声,深沉而悲壮:

“辽河的水呀松花江的浪,

那样的沉痛那样悠长,

母亲的双眼常被泪水洗荡,

母亲的心中失去了希望,

孩子哟,

母亲召唤你呀,

母亲等着你呀回到身旁,

……”

这是二伯从未听大伯唱过的歌,一直到光复以后二伯才得知,大伯参加了救亡的地下剧团,这首歌是“后流亡三部曲”里的一首,歌名叫做《母亲的召唤》。

凤珍在快乐时光里徜徉的时候,她的家正在加速地走向衰落。

刘光普在烟榻上的最后一口烟终于没有吐圆,他搂着此生最爱的烟枪入到极乐之境之后,电影院也散了摊。

被败光的家业使得影院经营难以为继。跟着刘光普从奉天过来的一队人马---打手、听差、仆人、家里的老太太,还有在哈尔滨新雇的影院员工全都没得饭吃了。

检票员董大麻子之前给一个奉军团长当马弁,身材魁梧,一只玻璃花眼,脚蹬一双大马靴,有武在身,被刘光普收了当保镖 是从奉天跟过来的。因之面相凶恶、人见人怕,刘便安排他做了影院检票员,以期让人惧怕不敢逃票之想。始料未及的是,当刘和大老野日渐疏于经营,伙计们长期开不出支之时,他自己所信赖的安全屏障本身也出了问题。当时电影票价两毛一张,与大麻子相熟者不必买票,每次塞给他三、五分甚或一、二分钱便能进得场,下班后这些钱就换成了升平街上新春饺子、姚氏熏酱的小烧或成了桃花巷、七道街大观园某只野鸡的劣等脂粉钱。

大老野察觉了董的行径后却无法说破,已无人可用的她只好请了刘的老母亲去看着,搬个小凳坐在大麻子的一旁,可怜上了年岁的老太太一次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到,即使小坐一会儿,老眼昏花又不时打盹的她又怎能看得住。白俄司机是早就遣走了,照座的、打扫卫生的、白俄放映员靠了一阵见补钱无望也都陆续离开,东北电影院就这样散了架。虽经刘的“好”兄弟汉奸姚锡九、朱安东的救场仍没能摆脱败亡的命运。

老太太带着刘家二太太的儿子滨生和老家一行人又回了奉天,遗下大老野带着凤珍和铁成在哈讨生活,而最小的吐烟圈的女儿也害了痨病小小年纪就为家族殉了葬。

4.

一场大雪宣告了哈尔滨漫长冬天的开始。

雪花装点了正阳大街两侧巴洛克式建筑上方的天空,如果你的目光忽略街道上匆匆行走的黑乎乎人群向上仰望,被女儿墙和浮雕围成的天井就象巴黎一样。

大伯就要走了。

北头道街和同发头道街交口的兴亚西餐馆内乳酪和烤面包的香气弥漫,随着这个城市光复而生的这家西餐馆原本是个牛奶店,在遍地老博代馆【注2】的道外生意惨淡、门可罗雀,随着苏联红军的入城它应运改成了西餐馆,一时门庭若市,很是红火了一阵子,是当年道外曾开过的四家西餐馆之一——尽管优雅的俄罗斯人、法国人、意大利人、比利人、美国人、葡萄牙人等更喜欢道里中央大街上那些更地道、更正宗的俄式、法式西餐。

凤珍在雪中冻红的脸庞在摇曳的烛光里更加楚楚动人,十六岁的她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了,从桌旁经过的男女都不自觉地要瞄上她一眼。

光复后大伯因着突出的文艺才能加入了部队的文工团,即日就要随队伍南下了,去向哪里,他也不知。

餐桌被离殇笼罩着。

凤珍眼里的那团雾凝成了两汪清泉。

大伯的手掌里摩挲着一只硬皮的日记本,一张张页面里有的是一朵欲放的花、有的是一个春日、有的是一位唱歌的男子……画满了少女凤珍的心事。

大伯知道,凤珍把心交到了他的手上。

此时凤珍已随大老野搬到了这条街上的同发旅社暂居,原来影院的房子无力负担,交还给了房东。

眼看着弹尽粮绝,大老野每日忙着上外找钱,这档口却哪有人肯施舍个一分半厘,弟弟铁成每日放了学就是玩,依旧没心没肺,凤珍则因家境的变迁而忧心忡忡。

大伯走后不久,凤珍一家三口在同发旅社也住不下去了,大老野央告着又搬到了二道街上的汇丰旅馆。

之所以肯接纳他们老板刘汇丰自有一番谋算。

刘老板与刘光普年近,个头算不上矮却是圆着长的,圆溜溜的光脑袋下没了脖子,圆鼓鼓肚子大腿,腆起步来好似一只企鹅,人未到肚子先拱开了门帘,手指、手掌也都是圆的,摊是摊不平的,几乎分不开岔,尤其摸麻将牌的时候好象一只肉球在牌桌上翻滚,初时令人忍俊不禁,多看两眼却倍觉恶心。这头肥猪更有一个特点---抠到了家——这抠名倒是先从窑子里传出来的——一毛不拔,因此人送“雅”号“溜(刘)光猪”,按这名字与刘光普倒是兄弟。

刘汇丰在影院红火时就瞄着大老野了。

大老野虽是人高马大,然风尘出身,自有一番良家身上找不到的妖娆,否则当年刘光普也不会赎了她做小,在刘汇丰的眼里大老野一直是牌亮叶子红,只是当时刘光普一家往来的都是姚锡九、李九鹏、朱安东等大汉奸、伪警宪特之流,刘汇丰垂涎三尺却是无缘攀附,何况大老野又怎能瞧得上这圆咕隆咚的小旅馆老板!当此落难之时,却又两样!

难说大老野上门时不知刘汇丰的心思,但也不能主动投怀,只说手头略紧,先住几日,待老家寄过钱来一并结算。只是大老野象其外号一样,平素飞扬跋扈,刘光普的老娘与之一向不睦,儿子没了正好与这儿媳断了关系,回老家时虽欲带走凤珍和铁成两个孩子,大老野却不肯给,哪还有“老家”能给她寄钱。刘汇丰自知她是托词,也不说破,直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光普走了,我们还是一家人嘛!

一无房钱二无饭钱的大老野时间一长自然同刘汇丰成了好事

然而新鲜劲去得比每年开江的风更快,俗话说“吃不到口的馍总是香的”,馍尝过了就不过尔尔了,大老野毕竟徐娘半老,残存的那点风韵在刘汇丰口里咂摸两三次也就没得滋味了。眼看着刘光普的大小姐凤珍越来越有模有样、清纯可人,刘汇丰不知暗中吞咽了多少口水,心中暗忖:你们也有今天,正好让老子也尝尝鲜。眼前越浮现着凤珍的模样,就越觉大老野色陋不堪。

可怜出来进去低眉敛首的凤珍哪留意到狼嘴边长长的垂涎。

一次味同嚼蜡的云雨之后,刘汇丰越思越亏,凭老天巴地的大老野,倒折损了我许多银子,索性不如挑明了吧。

大老野也未感意外,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这放着,难免不被人惦记,当初带她在身边,也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的,谁知道世道会怎么变,自己这块“老豆腐”,站街也换不来两碗粥钱,日后只能靠姑娘了。

虽说如此,想想便宜了这个刘汇丰这个死肥猪,大老野亦心有不甘,但此时娘仨无枝可依,孙天一填不了她这个无底洞,早就彻底断了关系,若再被刘胖子扫地出门,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刘汇丰当然深知大老野的处境,因此吃定了她。

大老野知凤珍和大伯之情,又了解凤珍心气,怎做得来如此下贱之事,奈何走投无路,不得不厚下脸来与凤珍委言。

在凤珍伤痛欲绝的抽泣里,大老野也做可怜状,时不时地抹一把眼泪,只说妈也不容易,为了你们姐俩到处挣钱不得,如今在这吃住,多亏你刘叔收留,欠了你刘叔这许多钱我们也还不上,好在你刘叔不计较,但我们欠的情得还,你刘叔不嫌弃我们,相中你了……又骗凤珍说,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刚刚进入十六岁的花季,沉浸在爱情甜蜜中的凤珍,未料想竟遭遇如此晴空霹雳,出卖她的,本应是给她温暖呵护的妈妈。

大老野嘴里咕哝着,“女人的东西,闲着也是闲着……

此刻凤珍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快快逃离出去,快快倚靠在大伯坚实的臂膀上。

大老野知相劝非一日之事,继续苦口婆心:“珍啊,妈知道这也是委屈了你,妈也是没办法,总为着你们姐俩活着是不是,不急,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二伯满目惊恐地看着凤珍跌跌撞撞闯进家门,哭倒在妈妈的怀里。妈妈除了陪着哭和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也无计可施。大伯好久没有信来,自己要求转到了作战连队,随着部队不知开去了哪里,凤珍也是知道的,大伯写给凤珍的信,都是寄到家里再通过二伯转交的,急切之间又怎能联系得上大伯。

事后很多年,二伯每每忆起凤珍被泪水湮没的双眼和满怀绝望的表情、终于无望地掩面而去的背影,都心如刀割一般,同时亦怀着对母亲深深的不满。

凤珍走后,二伯急切地和母亲说“妈,我们收留她吧!”

母亲说“咱家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你们哥八个,你哥走了还有你老爷,一家子十口人,哪里还能再多一个人住!再说了,毕竟是人家的孩子,大老野来要人我们能留得住嘛!我们一家人都靠你爸爸一个人的工钱养活,凤珍他们欠旅馆的钱,我们也帮还不上,即使能还上,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个冬天,二伯感觉特别的寒冷和漫长,一个本该被温在怀中细心怜爱的幼羽,却被整个世界扔在严寒的雪地里孤弱无依。

有妈的凤珍甚至不如没妈的萧红,没有一场大水能使她从困身的世界里逃出,没有一只小船能划她到幸福的彼岸。

二伯做为一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孩子,又能做得了什么。

几天以后,惦记着凤珍的二伯去旅馆看她,凤珍隔着门哭泣着说“以后你不要来了”。

5.

“塞外”的春来得这样迟啊!(萧红)

旅馆老板刘汇丰被举报是日伪的“腿子”,在二十道街滨江公园被新政府枪毙的那天,二伯因上学没能到现场,听去的很多邻居们说,刘汇丰吓得浑身瘫软,两只肥大的耳朵象狗一样耷拉着,腿都立不住,被拖上的刑场。

又某日在七道街江畔边踱步边背书的二伯,无意间瞥见凤珍跟在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后面躲躲闪闪地走着,看她眉眼和装扮,二伯瞬时被痛苦攫住了心。

他奋力地将身体扬成一张拉满了弦的弓、满腔悲愤地将手中的书本掷向滔滔的江水,书却被风阻着扑喇喇无力地飘落,与一堆细碎的垃圾屑泡沫混在一起,随着浑浊起伏的波浪时隐时现。

二伯自此告别了学校,不久进了铁路工厂描画零件。

待得再从晒图板上直起身坐到大学的阶梯教室里是又多少番月盈潮退之后的事了。

随着政府查禁明娼暗妓,大老野也是能屈能伸,带着凤珍一起去建筑工地上打工,傍上了一个不明她底细的外来的包工头,活干完了,就跟着老包工头去了他的老家伊春。这样就彻底洗底了。之前铁成已被老家来人接了去。

又几番寒暑,大伯带着腿上的枪伤和朝鲜战场上的军功章回来了,一个成熟稳重的复员军人代替了出走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之前在多少个沾染着炮火硝烟味道的信纸上,大伯问询着凤珍的消息,家人从回说“失联”到“听说和大老野嫁去了伊春”,从不言它。

回家后的大伯去他最后所知的凤珍落脚处汇丰旅馆打探线索,旅馆已被政府没收,原来的一个个小房间重新分给个人家居住。但有左近的老户知他与凤珍关系,谁又肯明言,即使听得风言风语,都只当是市井小民对乱世美女的“合理”推想了。

大伯被分派到南马路的一家铁工厂做了技术员,和二伯一样,从他们父亲身上继承的对机械的先天喜爱在此大派上了用场。在尊重技术的年代,大伯每月的收入顶两、三个普通工人,他交给母亲一半,另一半都花到了酒桌上。大伯的酒风一如他的为人,大有豪侠之气,古云“李白斗酒诗百篇”,大伯是酒后歌百首,酒杯在手,他就宛如变了一个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每酒到深处,最是他思念凤珍的时候,他越思念凤珍,酒就越深。大伯唱的最多的,是和凤珍一起唱过的歌,有时他一人分饰二角,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是女声,此时也是掌声最响亮的时候。唱着唱着,就浑然不知是在酒桌旁还是在凤珍家的窗口,或是在道外江畔悠悠的春水边。

和工友们喝酒,十有八九是大伯埋单。一是大伯为人豪爽厚道,又兼收入多无牵挂。工友们喜欢大伯,喜欢和他喝酒、喜欢听他唱歌,尽管十有八九总要有两三个人架着他送回升平街,妈妈十有八九又是一声长叹“唉~又喝多了”。

妈妈亦知大伯的苦,外面的流言,大伯从不问家里人,赤裸裸的真相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他不想把那层雪扫开。

白雪映衬着凤珍冻得愈加娇羞的面颊,他们嗄吱嘎吱的脚步一直在雪地里回响。

一个颇具难度的“局级”攻关项目胜利完成后,厂里给攻关小组发了奖金,做为攻关领头人的大伯,轻工局领导亲自在大会上给他戴了红花、发了奖状。会场上的姑娘们看向这位能文能武、赛电影明星的战斗英雄的目光更加火辣和意味深长。

同事们嚷嚷着必须得嘬一顿,大伯无比爽快地说“好地方你们随便挑,我请客!”

下班后一行人径奔了位于道里十三道街的哈尔滨有名的老字号大馆子福泰楼。这家店1902年创办于海参崴,1923年迁到了哈尔滨,是哈尔滨最老的饭店之一,也是哈尔滨最老的鲁菜名店。大伯很小的时候福泰楼开在道外南十六道街上的那家分店是跟着父母吃过的,席间有西装领带打扮的东道主殷勤地给他们几个孩子夹菜,大概又是父亲为某机械厂解了急吧。

这些人等也没客气,店里的拿手菜北京烤鸭、醋馏锂鱼、生菜大虾、红烧海参、水晶肘子等都上了桌,其它通俗点儿的馏肉段、滑溜里脊、樱桃肉等自不必说,那个时候都往肉上招呼,毕竟大部分人才从一个清汤寡食的年代里走出来。

佳肴配美酒,气氛自比往日更加热烈。

酒至半酣际,照例在大家热切的目光和雷动的掌声中,大伯开始了他的个人演唱会,人逢喜事,兴致更高,一首又一首,酒润歌喉,歌声里酒劲也似乎更加绵长。

一些耳熟能详的小调金曲之后,更有大家没听过的歌头一次从大伯口中出来。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流水呜咽

花落如雨  无限惜别离

白石为凭  明月作证

我心早相许今后天涯

愿长相忆  爱心永不移

为君断肠  为君断魂

君可知我意  恨重如山

命薄如絮白首更难期

白石为凭明月作证

我心早相许天上人间

愿长相忆爱心永不移

【注3】

一席人都不知在人眼中十全十美、豪气冲天的大伯怎能将歌唱得如此断肠,真的只是表演吗?还是他豪侠的外表之内藏着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若是表演,他的眼眶难道是被酒精染红的?

二十多年后,其中的一些人在《魂断蓝桥》影片中的《友谊地久天长》优美的旋律里,被滑铁卢桥上的凄美爱情浸染了手帕时,都不自觉地想起了大伯,惊诧于那么久之前大伯就唱了这首乐曲的歌,但是歌词更加忧伤。那时他们已知道了大伯的故事,这手帕上的一半泪水也是因着大伯而来的。此时大伯的生命里已不再有歌了。

越是热闹的时候越是大伯的内心里最孤寂的时候。

情至深处,一桌的人忘了鼓掌,上菜的服务员在包房里不舍离去,又勾来了几位一同欣赏。

大伯又唱了一首周璇的《凤凰于飞》:

在家的时候爱双栖

出外的时候爱双携

当年的深情

当年的蜜意

没有一刻曾忘记

凤凰于飞

比不上我们的甜蜜

鸳鸯比翼

比不上我们的亲昵

到如今这段美丽的事迹

只剩了一片追忆

只剩了一片追忆

到如今这段美丽的事迹

只剩了一片追忆

只剩了一片追忆

一曲终了,他的眼前浮现出凤珍噘起的樱唇,樱唇里吐出清新如兰的气息,话语却是“我不喜欢这首歌,我不喜欢分别,我不要听你唱歌了”!说罢头一甩,肩上的两个小辫跟着晃动起来,辫梢掠过大伯的面颊,麻苏苏的。

大伯的两个嘴角翘了起来,沉浸在甜蜜的往事中。

忽听一个服务员说,“你唱的这些歌我们有个姐妹都会唱,刚才的那首比你唱的还好听呢!”

大伯心中一动,忙说“她在这里吗?快快请过来!”

一会儿,门帘动处,一位高挑俊俏、身着白围裙头顶小红帽的女服务员在门口现了身,四目相对,瞬时她的泪水决堤而出,转身便逃了出去。

十三道街街中央的花坛柳树下,大伯和凤珍抱头痛哭。

那日凤珍哭着从二伯家走后,一夜泪湿枕榻,平缓下来自知没有其它生路,大老野再来相劝时就和她讲:“妈,我可以去做工,我做工养活咱们一家三口!”大老野只是冷笑一声:“你做工?就你这小身子骨什么地方能要你,你做工挣的那点钱够还你刘叔的吗?够我们吃喝吗?最后还不是得和你娘我做一样的工!”

“后来,后来……”,凤珍讲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再次哭倒在大伯的怀里,大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眼泪扑簌而下。

当夜大伯回到家和母亲诉说了凤珍的整个遭遇。

和包工头一起到了伊春后,没两年大老野害病身亡,凤珍又一个人回了哈尔滨,天生丽质的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服务员的工作,在伊春那边也做过,饭店没有人了解她的过去,姐妹们和领导都待她好。

凤珍的不幸一直牵动着妈妈的泪腺,哪个女人的心不是软的呢,何况是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孩。

“妈”,沉默了一会儿,大伯抬起头来,“我想娶凤珍,我一直喜欢她,她的事,我也有责任。”

听了这话,母亲不能仅是陪着泪水了,她知道此时她的态度必须坚决而明确,而话语仍然很委婉,“儿呀,你再想想,你刚刚参加工作,是战斗英雄,又是劳动模范,你有大好的前程,不要因为个人感情耽误了你自己”,这几年长大了的二伯已经隐约地感觉,妈妈其实原本也是不大喜欢大哥和凤珍交往的,因为凤珍是刘光普和大老野那样家庭里的孩子,几年前没有对凤珍施以援手,怕也在此。“妈知道凤珍很苦”,母亲又说,“当年妈妈没有帮上她也一直很内疚,现在找到她了,又是新社会了,妈可以收她当女儿,你可以当她是亲妹妹……

这天清晨,不待升平街上“豆浆~油条~”的吆喝声叫早,在三道街禽店鸡鸣的混音响起之前,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的大伯已经起身出了门,沿江畔向道里走去。

晨风轻拂着他和凤珍曾一起漫步的柳堤,掠过面颊,象凤珍的发梢。

道里十三道街的街心花园里,同往常一样来吊嗓的、推太极的几位大爷大娘留意到,在那把绿色的长木椅上,多了一位未曾见过的形容憔悴的男青年今晨和他们作伴,在长时间的埋首里他间或抬起头来向福泰楼的大门张望。

一旁尚志大街上渐渐起了人喧车鸣,从上班早高峰的汹涌又转向沉寂的时候,大伯成了上午第一位走入福泰楼的“客人”,一小会儿功夫神情恍惚的他从饭店里重又回到阳光下面时,手里多了几封信,是一个服务员转交给他的。

在一张满布泪渍的信纸上,是他无比熟悉的凤珍娟秀的字体:

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

这几年里,我一边在咬牙切齿地恨你,我曾在心里无数次地哭喊: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而同时在每一个痛不欲生的日子,我又拿出你写给我的这几封信看,我把它们抚在胸口,用我的肌肤来感受在千里万里之外、在炮火硝烟之中,有我在这世人唯一的亲人深深地思念着我。是你对我的情意和我对你的思念支撑着我继续在世上活下去。

再回到这个城市我不知道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我知道我不该再见你,可是我忍不住想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感受你呼吸过的空气———我想你会回到我们曾耳鬓厮磨的这块土地———或许某一天我还能在街上远远地望见你,你和漂亮的妻子一人一边牵着孩子———我亦明了这份幸福早已离我远去。

这几封信该还给你了,它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光里提醒着我,这世上有你。

另一些时光永远回不去了。

我也曾无数次地设想,如果我不曾遇见你……

祝你幸福!

                        

纸上画着一位身着军装长了一对翅膀的英俊男子自天外飞来,下方一只纤长的手向他遥遥地、遥遥地召唤。

再没有人见过凤珍。

再没有人听过大伯唱歌。

大伯的酒喝得更“豪爽”了!

五十几岁上大伯没了的时候,按大伯事前的嘱托,二伯背着大家将大伯和凤珍的往来书信焚给了大伯的在天之灵。

大伯后来按母亲的意愿迎娶的妻子哭得悲悲戚戚。

无论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者一个秋雨凄凄的日子,每当耄耋之年的二伯再站到升平街和北二道街的街口,举目象一只丑陋的怪物一样横在那里的一栋灰突突的多层住宅楼———那是在三十年前被扒掉的巴洛克式小楼和东北电影院的原址上新建的,再慢慢转回身,目光缓缓地抚摸已被一把火烧塌了顶的“中华栈”的断壁残垣、和常有一个疯女人在二楼窗口处一下一下、一天一天梳着长长头发的“一富士”,眼睛总会在一瞬间仿佛被日光刺痛或被雨水打湿。

二伯的耳畔时常响起第一次和凤珍一起唱的歌:

高粱刚出苗,杨柳才发芽,盼望的日子四月十八,走呀走呀走呀,逛娘娘庙会去呀……

                                                  吴琼

                                 2019.12.8

【注1】:日本歌曲《椰子》,曲作者岛崎藤村,曲作者大中寅二

2】:“老博代”是俄语音译而来,指下层做苦力的人

【注3】:1941年中国版《魂断蓝桥》插曲,用原曲《友谊地久天长》,作曲家陈歌辛编曲,导演梅阡作词,女主角饰演者李丽华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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