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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人生指南吗？“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其中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最广为人知，并感同身受——谁都年轻过，谁都痴狂过，谁也都挫折过，但无怨的青春必然是无悔的。 就比如宋朝那个叫柳永的词人——柳永是后来改的名，他原名叫柳三变，因在家中排行第七，又叫柳七。柳三变是祖父给取的，意思是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柳永出身在官宦世家，祖父柳祟、父亲柳宜都是名宦。不仅如此，他的父亲，还有叔叔柳宣和柳宏、哥哥柳三接、柳三复都是进士，甚至连后来的儿子、侄子都是进士。这就注定了柳永必须也是进士及弟。 所以，在柳永初入社会的时候，他就写下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人生格言。原文《蝶恋花》是这样的：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看起来好像是少年轻狂，为赋新词强说愁，人生恣意，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事实上，柳永把词当学问，把爱作为事业，断送一生憔悴，无怨无悔。
公元1002年，腹有诗书的柳永年满十八岁，在家人的鼓（逼）励（迫）下，离开家乡武夷山，进京参加礼部考试。那就相当于现在的“国考”啊。 少年人，往往奇遇。当柳永经钱塘入杭州，来到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人间天堂，顿时就不想走了。他饱览湖光山色，遍观歌台舞榭后，闻香循声寻向那红灯更红处，直至花深里，秦楼楚馆，沉醉不知归路。 “国考”的事，再待来年，反正年轻有的是时间。 不过，玩归玩，浪归浪，荒唐归荒唐，他还是干了一件正经事。第二年，柳永突然想拜谒孙何知州。孙大人门禁甚严，又不是市长公开接待日，你想见就见，凭什么？好在孙大人也是个著名学者，颇待见文学青年。于是柳永写了一首词《望海潮》作为见面礼。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孙市长阅后连忙转发给市委宣传部与旅游局，准备拍摄杭州市的形象宣传片。你看啊，形式上，由远及近，从全景到特写、大环境到特色（产）都有了；内容上，从古至今，有历史有文化有生活，还有良好的营商环境，那绝对是全国文明旅游与宜居城市。 这下不得了！有官方盖章，又有大V推荐，都不需要雇水军，花钱买热搜，更不需要自媒体营销账号，仅凭自来水的口口传诵，就让柳永一夕爆红，声名远播，直至外族。 据说，金主完颜亮就是看到了这首词，对“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羡慕嫉妒恨，才决定出兵南渡侵略宋的。一首词引发一场战争，这得有多大影响力啊！ 柳永也凭借这首词，吸粉无数，成了女生收割机。那些欢场中的歌舞妓们，更是他的铁粉，下载收藏他的每一首词并单曲循环演唱，还每天给他点赞送礼打赏，最后没什么可送了，只好投怀送抱。 那叫一个风流快活！
如此放浪了几年，公元1008年，柳永进入京城汴京（今开封）。第二年就是春闱大考了，柳永不慌不忙，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 然而当时的考试规则，真宗皇上有诏，“属辞浮糜”皆受到严厉谴责。果然，婉约派鼻祖柳永就被刷下来了。初试即落第，这对柳永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一气之下，就作了一首《鹤冲天》，发泄对科举的牢骚和不满。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自然又成了热文爆款，被到处转发传诵。虽然他随后又作《如鱼水·帝里疏散》表示他对初考失利已释怀，对科举还抱有希望，但他没想到那首《鹤冲天》后来会传到了宋仁宗那里，导致他数次“国考”不被录用。 宋仁宗留意儒雅，而好为淫冶讴歌之曲的柳永太通俗，自然不入他法眼。他怒而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于是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专心创作，稿费虽不多，起码衣食无忧，曲坊歌妓们将他包养，包吃包住包用。柳永成了一名自由作家，专业词人，并干脆将自己的名字柳三变改成柳永——人生至此，还须怎么变？
那个时候的歌妓，以歌舞表演为生，相当于现在夜总会的驻场歌手，以收花篮来提成，其表演效果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她们的收入与生活处境。而表演效果，一方面取决于个人演唱水平，另一方面，还要靠歌曲热度。名家作品，传唱金曲，自然更受观众欢迎。 而柳永作为一代词宗，地位相当于现在华语流行歌坛的林夕、李宗盛、方文山。柳永不仅是两宋词坛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还是第一个大量创制慢词的人。 慢词，就是抒情慢歌，因为加入了更多的俚语，就像李宗盛的歌词，更加直白浅显，直抒胸臆，当然就更加流行，朗朗上口，更适合歌妓演唱，甚至一度成为青楼歌妓的心声代言人。 所以教坊乐工每得新曲，必求柳永填词，然后必定传唱大街小巷，长期霸榜。难怪有人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毫无疑问，柳永是最受歌妓欢迎的词人。当时妓家的声援口号是：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据不完全统计，柳永写的有关歌妓情感生活的词约有150多首，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在内。曾与他传出过绯闻的歌妓，排出来至少有一个连吧，什么师师、香香、安安，都还是名妓呢。而他自己最钟爱的，则是虫虫姑娘。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别看到“虫”字，就吓得花容失色。古人的审美情趣奇特，就喜欢从虫子身上去比附美人，比如《诗经》中歌颂美人的绝唱：“领如蝤蛴，螓首蛾眉。”这位虫娘，必定也是位美女，“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柳永曾经写过一首《木兰花》来赞美她：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喧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看来这位姑娘擅长跳舞，慢三快四都精通。她还蛮有性格，恃舞傲娇，正合恃才傲物的柳永的意。两人遂成红颜知己，如胶似膝。 但是，就算沉浸在柔情蜜意里，柳永还悄悄备考。他就像所有古代读书人一样，都认为科举的仕途之路仍然是他实现自我价值的最佳选择。 公元1015年，柳永第二次参加礼部考试，再度落第。1018年，柳永第三次落榜。此时柳永与虫娘之间，也遭遇了情感危机，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痕。柳永知道，在美人与前途之间，是该做出选择有所取舍了。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名作，不仅是宋朝十大流行金曲，流传至今，对后世也是影响绵长，被元杂剧、散曲不断引用。柳永成了真正的顶流，令后来的苏大学士东坡先生都有点眼红。 他问人，“我词何如柳七？”人家回答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柳永由水路南下，辗转南北，四处漂泊，以填词为生。纵然词名日隆，奈何身心疲惫，想起从前，不禁感叹“念劳生，芳年壮岁，离多欢少”，甚至人在途中，“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只能苦笑，继续上路。 公元1034年，宋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柳永闻讯，即由鄂州赶赴京师。是年春闱，他终于高中进士，喜及而泣。 然而他都五十了，况且以他“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的个性，怎么可能在官场上混？怎么调任，他也只是个芝麻小官，终官不过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 最后，他还是辞职了，重返娱乐圈，继续作词。可是所谓的流量明星，也很容易过气，待你年老色衰，创作力下降，想再老树发新芽，迎来第二春，难矣！ 结局可以想象，柳永晚年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甚至都无亲人祭奠。 关于柳永的死，有很多传说。根据明代冯梦龙的《三言二拍》，柳永是死在名妓赵香香家中。当日午睡，梦见玉帝的旨意，说“《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永便随之去了，升天仙逝。 赵香香连忙叫来谢玉英、陈师师和徐冬冬。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情痴，决定凑一笔钱为他安葬。出殡时，满城妓女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
后来每年清明节，歌妓们又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会”。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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