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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林轶事| 叶嘉莹的文学生命之源

 明日大雪飘 2019-12-11

叶嘉莹是当代知名的汉学家,她将西方文论引入古典文学研究,旧学新知熔于一炉,别开生面,独辟新境。就学者而论,足称泰斗;就诗人而言,亦允推大家。叶嘉莹自开户牖,走出了古典才女之小我,获得了心灵的突围。她在世网中苦苦挣扎,却经霜弥茂,历久弥坚,终能破茧化蝶,纵浪大化。那么,叶嘉莹是怎样实现自我超越的呢?她的精神支柱又是什么呢?“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叶嘉莹《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之十二)诗人谦逊地把自己比作一株散木(不才之木),她的根须却深深扎在祖国的大地上。正像诗人艾青《我爱这土地》吟唱的那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她与“诗骚李杜”心魂相守,从中汲取了无数的灵感与力量。

像古代杰出的才女一样,叶嘉莹少年颖悟,灵心锐感,15岁时写的诗,其感发之深沉已经不同凡响。如《秋蝶》:“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再如17岁时写的《蝴蝶》:“常伴残梨舞,临风顾影频。有怀终缱绻,欲起更逡巡。漫惜花间蕊,应怜梦里身。年年寒食尽,犹自恋余春。”两首蝴蝶诗风致楚楚,为蝴蝶传神写照,然而韵度清寒,不类富贵人语,似乎已经注定了人生的悲感。

叶嘉莹青年时期适逢抗战,烽火连天,时局动荡,作为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她的心情是苦闷的,更何况遭遇失母之痛,又远离父爱,这使她承受了比同龄人更多的心灵的痛苦。她对人生之无常有一种超常的敏感,诗境格外的荒寒逋峭。《除夕守岁》写道:“今宵又饯一年终,坐到更深火不红。明日春来谁信得,纸窗寒透五更风。”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沉哀入骨的痛,家国之悲,身世之感,一时并集,真令人应声滴泪。但叶嘉莹的性情也有热烈的一面,就像冰与火的缠绵。《破阵子》词云:“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一往情深,是典型的才女性情。

叶嘉莹燕京时期的诗作清秀灵动,多感伤之语。最重要的是她与古典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了她一生的“乡根”。

1948年,叶嘉莹离开了燕京故土,转往台湾。检读《迦陵诗词稿》,她台湾时期的创作委实不多。然一经落笔,则有老杜之沉郁,兼李青莲之狂放。《转蓬》:“转蓬辞故土,离乱断香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蓬转他乡,已是托根无地,更何况柔弱的双肩还要承受生活的压力与政治的冲击?“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真真是沉痛无比!最让她魂牵梦萦的还是大陆。《南溟》诗云:“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飞负此心。攀藕人归莲已落,载歌船去梦无寻。”寻梦而乡梦依稀,水逝云飞,蓦然回首,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

20世纪60年代后期,叶嘉莹在学术界声望日隆,引起了国际汉学界的关注,但个人际遇的转机并不能改变她思念故土之初心。《菩萨蛮》词(1967年作于哈佛)云:“西风何处添萧瑟,层楼影共孤云白。楼外碧天高,秋深客梦遥。天涯人欲老,暝色新来早。独踏夕阳归,满街黄叶飞。”读此词,眼前仿佛看见她孤独的身影踽踽在纷飞的黄叶中,天涯欲老的迟暮之叹拌合着秋深客梦,令人唏嘘不已。

1969年,叶嘉莹举家迁往加拿大,定居温哥华城。诗人蛰居台湾,已有乡根断绝之痛,何况漂泊北美异邦呢?《异国》诗云:“异国霜红又满枝,飘零今更甚年时。初心已负原难白,独木危倾强自支。忍吏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行前一卜言真验,留向天涯哭水湄。

1974年,叶嘉莹获得了第一次返国探亲旅游的机会,切身感受了祖国的巨大变化,游目骋怀,激情奔涌,抒写了长篇巨制《祖国行长歌》,堪称是她爱国怀乡之情的彻底释放。诗中写道:“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银翼穿云认旧京,遥看灯火动乡情。长街多少经游地,此日重回白发生。”“西单西去吾家在,门巷依稀犹未改。空悲岁月逝骎骎,半世飘蓬向江海。入门坐我旧时床,骨肉重聚灯烛光。莫疑此景还如梦,今夕真知返故乡。”融新入古,将新气象与旧意境有机地糅合在一起。

祖国的变化日新月异,引动了诗人归欤之念。《向晚二首》之二写道:“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水龙吟·秋日感怀》:“满林霜叶红时,殊乡又值秋光晚。征鸿过尽,暮烟沉处,凭高怀远。半世天涯,死生离别,蓬飘梗断。念燕都台峤,悲欢旧梦,韶华逝,如驰电。一水盈盈清浅。向人间、做成银汉。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

改革开放之后,叶嘉莹每年都有回国讲学交流的机会,这是她诗词创作的重要转折点。她在祖国传统文化的大家庭中找到了归宿,其诗歌创作绽放出了绚丽的花朵。“谁知散木有乡根”,这回真个有了乡根!《纪游绝句十一首》之二:“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今日我来真自喜,还乡值此中兴时。”《癸酉冬日中华诗词学会友人邀宴糊涂楼,楼以葫芦为记,偶占三绝》之二:“我是东西南北人,一生漂泊老风尘。归来却喜多吟侣,赠我新诗感意亲。”国家中兴,新知旧雨,彼唱我和,长歌短吟,兴会无穷,诗人大有如鱼得水之感。

叶嘉莹《迦陵诗词稿》中的晚年之作脱略町畦,随心所欲,用情郁而不滞,往而能返,时有东坡旷达清雄之致。诗人四海为家,漂泊异乡,行踪无定,固足感怆,然亦饱览天地间之秀色,视野开阔,景象多元。看《减字木兰花》:“天涯秋老。叶落空阶愁未扫。独下中庭。为看长空月影明。此心好在。纵隔沧溟终不改。夜夜西风。万里乡魂有路通。”《浣溪沙》(连夕月色清佳。口占此阕):“无限清晖景最妍。流光如水复如烟。一轮明月自高悬。已惯阴晴圆缺事,更堪万古碧霄寒。人天谁与共婵娟。

更难得的是,她暮年壮游祖国山河的生命力令人叹为观止。《一九九六年九月中旬赴乌鲁木齐……并赴西北各地作学术考察,沿途口占绝句六首》之六云:“人间何处有奇葩,独向天山顶上夸。我是爱莲真有癖,古稀来觅雪中花。”《随席慕容女士至内蒙作原乡之旅口占绝句十首》之二:“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飘零敢自伤。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诗人学养厚、眼界大,得江山之助,故诗境迥不犹人。

缪钺尤为激赏《迦陵词稿》,云:“君兼工诗词,而词尤胜,盖要眇宜修之体,幽微绵邈之思,固其才性之所近也。”叶嘉莹早期词浸淫唐五代小令,清丽婉约,深情疏朗,风格近于韦庄《浣花词》一路。中年学苏辛一派,有驰骤之势。晚年幽微清空,得白石道人歌曲之神髓。叶嘉莹酷爱荷花,即以晚年所作咏荷词为例。《木兰花慢》(咏荷,1983年):“花前思乳字,更谁与,话平生。怅卅载天涯,梦中常忆,青盖亭亭。飘零自怀羁恨,总芳根、不向异乡生。却喜归来重见,嫣然旧识娉婷。月明一片露华凝。珠泪暗中倾。算净植无尘,化身有愿,枉负深情。星星鬓丝欲老,向西风、愁听佩环声。独倚池阑小立,几多心影难凭。”细细品味,确有白石歌曲之清空冷艳,但嘉莹词中荷花意象所蕴含的爱国主义精神已经超越白石之境。

“谁知散木有乡根”,叶嘉莹的文学生命深深扎根在祖国的大地上,狂风吹不息她理想的光焰。她的《浣溪沙》词(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写道:“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是啊,“千春犹待发华滋”,又是一年春好处,纵然百花凋零,还有那青盖亭亭,九品莲开!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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