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爱尔兰人》时,都会想到马丁的诸多前作。但马丁本人拍摄本片时最主要的参照对象,却是法国导演雅克·贝克1954年的作品《金钱不要碰》(Touchez Pas au Grisbi)。 《金钱不要碰》 马丁甚至把这部电影的配乐抽出来,作为了弗兰克与布法里诺第一次坐在一起用餐时的背景音乐。而那部电影讲的是什么?讲的是一位黑帮暴徒疲惫而无奈的中老年生活。这也是《爱尔兰人》和《好家伙》、《赌城风云》的最大区别。在《爱尔兰人》中,不再有刺激感官的巴洛克式运动镜头,不再有横行霸道的摇滚配乐,和风格化的暴力呈现。一切都平实得像一部纪录片。在弗兰克为女儿教训杂货店老板的场景中,没有过多的镜头运动,除了对女儿的几个切出特写之外,甚至没有剪辑的干扰。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在全景镜头下,一个男人粗鲁野蛮地踩烂另一个男人的右手。暴力不再能刺激人们肾上腺素的分泌。在《爱尔兰人》中,它被还原成了最真实,也是最丑陋的面目。而主人公们的灭亡,在《爱尔兰人》中也是那么无声无息。在《好家伙》《赌城风云》《华尔街之狼》中,犯罪集团的「树倒猢狲散」,被马丁用愤世嫉俗的摇滚乐和快速剪辑强调出来。但霍法、布法里诺和弗兰克的覆灭,却平静得像一声叹息。霍法的身躯被焚毁在焚化炉里,从此在世界上销声匿迹;布法里诺被中风和衰老击倒,弗兰克则在杀死霍法之后便心如死灰,形若活死人。 这也引出了全片中最黑色幽默,也最让人辛酸的那段台词:对《爱尔兰人》来说,衰老无疑是最重要的主题。毕竟,这部电影是由一个77岁的导演拍摄,而在电影中,整个故事也是由垂垂老矣的弗兰克所讲述。但《爱尔兰人》的衰老感,还不止于此。它体现在影片不紧不慢的步调上,也体现在几位演员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上。数字技术减龄确实为几位演员除去了皱纹,但特效却无法改变演员们的体态。当德尼罗在《愤怒的公牛》和《恐怖角》中的健硕身材,变得发福走形,当帕西诺在《疤面煞星》与《情枭的黎明》中的倜傥体态,如今变得佝偻沉重时,我们会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爱尔兰人》讲述的不只是角色的衰老,它也在讲演员的衰老。而在马丁的眼中,衰老这件事,是毫无优雅可言的,它只会让人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出狱后的霍法,完全失去了年轻时的策略与耐心。他四处树敌,听不进别人的任何劝告,因为自负与权力欲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眼中的第一要务不再是为工会服务,而是让工会为他服务,因为「这是他的工会」。变老并不能让人明智。一辈子叱咤风云的布法里诺,在老年沦为了阶下囚,被疾病与内疚折磨。他以为自己不会为杀死霍法后悔,他错了,只好寻求宗教的寄托。变老并不会让人更容易接受自己。在黑道权力链条中处于上层的弗兰克,则因为杀死了霍法,被和他本来就不太亲近的女儿们疏远。老年的他无依无靠,徒劳地寻找着一生的意义。暴力生活为他在壮年时带来了无穷荣光,可是当他老去之后,又有谁在听他诉说这些年轻时的「功绩」呢?谁都没有。只有空气。而那些在权力世界顶端风光一时的大人物,最后也难逃化为灰烬的命运。一生传奇的老肯尼迪在家中孤独死去;行事招摇的黑帮大佬乔伊·加洛在街头像狗一样被人射杀,身后只留下一首鲍勃·迪伦为他吟唱的歌谣。而那些在片中出现的一个个过场人物,也在画面上被马丁标注了死亡的日期与方式。不论生前如何风光,人人死而平等。在这个#MeToo年代,大家都在批判「有害的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爱尔兰人》没有涉及性侵之类热点问题,但它对此话题的批判,甚至要走得更远。在马丁看来,所有属于男性气概范围内的权力、自负、荣耀和所谓道义,到头来都是灰烬。 所以属于弗兰克的令人窒息的最后三十分钟,在我看来甚至并不是真的在表达悲伤。它只是像弗兰克与布法里诺经常使用的黑帮行话所形容的那样:It is what it is(事情就是这样)。《爱尔兰人》是一部反情怀的电影,是黑帮片的墓志铭。但如果你觉得它也是马丁的电影遗嘱,那就错了:他的新片《花月杀手》马上就要开拍了。这么说听上去很幼稚也很俗气,但我还是要这么说:只要马丁还活着,Cinema就依然活着。因为迄今为止,马丁依然是这个世界上将主流口味与个人艺术表达平衡得最好的导演。他或许是处于传统意义上的「电影」的最后一口气,但我并不希望这话会成为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