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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中外,全年最佳电影,它就是!

 七侠荡寇志 2019-12-11

吴泽源


熟悉马丁·斯科塞斯黑帮片的影迷,大概都忘不掉《好家伙》和《赌城风云》中的乔·佩西。两部电影里,他都饰演了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并且因为树敌众多,都没能活到故事的最后。
 
《好家伙》

但不知道有没有人替他的角色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汤米(《好家伙》)和尼基(《赌城风云》)有幸活到了古稀之年,那么他们会为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后悔吗?
 
很少有人考虑过上面这个可能性。即便有的话,大家的答案也很可能是「不会」。但斯科塞斯的新作《爱尔兰人》,却直接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再狂妄的黑帮暴徒,到最后也是会后悔的。
 《爱尔兰人》

这倒不一定是因为他们做过的事情让他们内疚,而是因为他们终究会发现,自己做过的一切,到头来全都毫无意义。
 

马丁的黑帮主题公园电影?

当马丁要和自己的三位老搭档罗伯特·德尼罗、乔·佩西和哈维·凯特尔重新合作的消息传出时,《爱尔兰人》就有了几分怀旧派对的意味。更不用说,这派对上还添了另一位黑帮片「教父」阿尔·帕西诺。所以《爱尔兰人》很容易像《好莱坞往事》一样,被人们视作一部情怀至上的电影。
乍一看,这么形容《爱尔兰人》好像也没错。它的故事跨越几十年,线索繁杂,但归根到底,它的核心仅仅是三位主角之间的关系。
 
乔·佩西饰演的拉塞尔·布法里诺,是20世纪美国黑社会历史上有头有脸的长老级人物,相传《教父》里马龙·白兰度的角色,就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他。
 

帕西诺饰演的吉米·霍法,是上世纪美国最具权势的工会领袖。他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让「国际货车司机兄弟会」成为了整个美国最大的工会。

他是蓝领阶级眼中的英雄,就像电影里所描述的一样,在声望巅峰时期,他的受欢迎度与猫王和披头士乐队不相上下。
 

德尼罗饰演的「爱尔兰人」弗兰克·希兰,则是同时侍奉上述两位权力人物,并调和着两人关系的中间人。他早年是布法里诺手下的得力杀手,后来又在布法里诺的引介下,先是成了霍法的贴身保镖,随后又被霍法提拔为工会小头目。
 
然而工会与黑社会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终究会像定时炸弹一样随着故事的深入而引爆。在霍法治下,工会与黑社会还处于相互利用的关系中,但当霍法因欺诈罪入狱服刑后,他的工会完全变成了黑社会的傀儡政权。
 
出狱后,霍法试图夺回工会的控制权。但黑社会大佬们已经习惯了将工会基金当作自家金库的日子,他们才不愿让霍法重新掌权。
 
经过几回合的扯皮后,黑社会决定除掉霍法这个「麻烦」。而他们选择的刽子手,正是弗兰克·希兰,这个霍法最信任的人。
 

霍法、弗兰克、布法里诺之间的动态关系所引发的种种剧情,就像一条镜廊一样,能够勾起我们对斯科塞斯黑帮片的种种回忆:
 
弗兰克为工会搞破坏,炸掉出租车的场景,和《好家伙》中亨利·希尔替黑帮炸掉轿车的场景如出一辙;
 
《爱尔兰人》
《好家伙》

霍法为了夺回工会主席一职,在电视节目上疯狂抨击黑手党的举措,和《赌城风云》里的赌场经理萨姆(德尼罗饰)为了重新拿回工作执照,上电视抨击拉斯维加斯当地官员的举措完全一致;
 
《赌城风云》
 
弗兰克为了不让黑手党杀死霍法,在两者之间费力周旋,像极了《好家伙》中的亨利为了不让吉米(德尼罗饰)对莫里斯动杀心,对只认死理的莫里斯好言相劝;
 
《好家伙》
 
甚至连霍法最后死亡的方式,都与《好家伙》里汤米(佩西饰)死亡的方式如出一辙。打开门。空房间。霍法与吉米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却完全无力改变它。
《好家伙》

而帕西诺、佩西和德尼罗这三位大佬,仅仅是站在摄影机前,就能唤起我们对黑帮片历史,甚至整个美国电影史的回忆:
 
德尼罗在片中饰演的弗兰克,依然是一个像杰克·拉莫塔(《愤怒的公牛》)一样不善言辞,只会将情感诉诸暴力的「蛮牛」形象。而他在即将背叛挚友时的内心挣扎,以及他在步入老年之后的悔恨,则让我们想起了《美国往事》里的「面条」。

 《美国往事》
帕西诺在扮演霍法时,则把他在《冲突》与《疤面煞星》中的怒火与偏执带到了人物中;这是他饰演的又一个被性格成就,也被性格毁灭的莎士比亚式人物。
 
《疤面煞星》
与上面两人相比,佩西的形象变化最大:布法里诺一角,已然没有了汤米和尼基在《赌城风云》中的戾气。但佩西在控场时的游刃有余,依然具有大佬风范:他奉献出了不同于以往的不怒自威的震慑力。

《赌城风云》
所有的这些似曾相识,都会让老片影迷的怀旧心绪得到满足,也可能会让瞧不上老派「Cinema」的观众质疑《爱尔兰人》和马丁·斯科塞斯:你之前说漫威电影是主题公园,可你的这部新片,不也是主题公园和自我重复吗?
 
但如果只把《爱尔兰人》理解成一部怀旧之作,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爱尔兰人》并不是缅怀暴力的一次派对或一首挽歌,恰恰相反。它是对暴力生活和「男人的争斗」的彻头彻尾的否定。

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大家看《爱尔兰人》时,都会想到马丁的诸多前作。但马丁本人拍摄本片时最主要的参照对象,却是法国导演雅克·贝克1954年的作品《金钱不要碰》(Touchez Pas au Grisbi)。

《金钱不要碰》

马丁甚至把这部电影的配乐抽出来,作为了弗兰克与布法里诺第一次坐在一起用餐时的背景音乐。而那部电影讲的是什么?讲的是一位黑帮暴徒疲惫而无奈的中老年生活。
 
这也是《爱尔兰人》和《好家伙》、《赌城风云》的最大区别。在《爱尔兰人》中,不再有刺激感官的巴洛克式运动镜头,不再有横行霸道的摇滚配乐,和风格化的暴力呈现。一切都平实得像一部纪录片。
 
在弗兰克为女儿教训杂货店老板的场景中,没有过多的镜头运动,除了对女儿的几个切出特写之外,甚至没有剪辑的干扰。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在全景镜头下,一个男人粗鲁野蛮地踩烂另一个男人的右手。暴力不再能刺激人们肾上腺素的分泌。在《爱尔兰人》中,它被还原成了最真实,也是最丑陋的面目。
 
而主人公们的灭亡,在《爱尔兰人》中也是那么无声无息。在《好家伙》《赌城风云》《华尔街之狼》中,犯罪集团的「树倒猢狲散」,被马丁用愤世嫉俗的摇滚乐和快速剪辑强调出来。
但霍法、布法里诺和弗兰克的覆灭,却平静得像一声叹息。霍法的身躯被焚毁在焚化炉里,从此在世界上销声匿迹;布法里诺被中风和衰老击倒,弗兰克则在杀死霍法之后便心如死灰,形若活死人。

这也引出了全片中最黑色幽默,也最让人辛酸的那段台词:
 
对《爱尔兰人》来说,衰老无疑是最重要的主题。毕竟,这部电影是由一个77岁的导演拍摄,而在电影中,整个故事也是由垂垂老矣的弗兰克所讲述。
 
但《爱尔兰人》的衰老感,还不止于此。它体现在影片不紧不慢的步调上,也体现在几位演员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上。
 
数字技术减龄确实为几位演员除去了皱纹,但特效却无法改变演员们的体态。当德尼罗在《愤怒的公牛》和《恐怖角》中的健硕身材,变得发福走形,当帕西诺在《疤面煞星》与《情枭的黎明》中的倜傥体态,如今变得佝偻沉重时,我们会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爱尔兰人》讲述的不只是角色的衰老,它也在讲演员的衰老。
 
而在马丁的眼中,衰老这件事,是毫无优雅可言的,它只会让人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出狱后的霍法,完全失去了年轻时的策略与耐心。他四处树敌,听不进别人的任何劝告,因为自负与权力欲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眼中的第一要务不再是为工会服务,而是让工会为他服务,因为「这是他的工会」。变老并不能让人明智。
 
一辈子叱咤风云的布法里诺,在老年沦为了阶下囚,被疾病与内疚折磨。他以为自己不会为杀死霍法后悔,他错了,只好寻求宗教的寄托。变老并不会让人更容易接受自己。
 
在黑道权力链条中处于上层的弗兰克,则因为杀死了霍法,被和他本来就不太亲近的女儿们疏远。老年的他无依无靠,徒劳地寻找着一生的意义。暴力生活为他在壮年时带来了无穷荣光,可是当他老去之后,又有谁在听他诉说这些年轻时的「功绩」呢?
 
谁都没有。只有空气。
 
而那些在权力世界顶端风光一时的大人物,最后也难逃化为灰烬的命运。一生传奇的老肯尼迪在家中孤独死去;行事招摇的黑帮大佬乔伊·加洛在街头像狗一样被人射杀,身后只留下一首鲍勃·迪伦为他吟唱的歌谣。而那些在片中出现的一个个过场人物,也在画面上被马丁标注了死亡的日期与方式。不论生前如何风光,人人死而平等。
 
在这个#MeToo年代,大家都在批判「有害的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爱尔兰人》没有涉及性侵之类热点问题,但它对此话题的批判,甚至要走得更远。在马丁看来,所有属于男性气概范围内的权力、自负、荣耀和所谓道义,到头来都是灰烬。
 

所以属于弗兰克的令人窒息的最后三十分钟,在我看来甚至并不是真的在表达悲伤。它只是像弗兰克与布法里诺经常使用的黑帮行话所形容的那样:It is what it is(事情就是这样)。
 
《爱尔兰人》是一部反情怀的电影,是黑帮片的墓志铭。但如果你觉得它也是马丁的电影遗嘱,那就错了:他的新片《花月杀手》马上就要开拍了。
 
这么说听上去很幼稚也很俗气,但我还是要这么说:只要马丁还活着,Cinema就依然活着。
因为迄今为止,马丁依然是这个世界上将主流口味与个人艺术表达平衡得最好的导演。他或许是处于传统意义上的「电影」的最后一口气,但我并不希望这话会成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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