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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点无多泪点多”:浅谈清初八大山人书画的方寸世界

 九州君子好人 2019-12-12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八大山人自题

周末空闲之余,读了胡竹峰的随笔《大是懵懂》,泛泛而读间只见字字珠玑,不忍草草阅之。

细品作者情怀,无疑是对清初画家八大山人的人品、书画艺术境界的推崇备至。整篇文章读来酣畅淋漓,引人入胜,颇多感触。

阅读间,不禁对八大山人看似傲慢不羁却特立独行的个性,有高山仰止般的崇敬与感怀。

于是,触动了想详细了解八大山人的心思,迫不及待中借着清亮的夜色,对着逝去岁月里八大的书画以及颇有风骨的人生,作简单的浅析。

“墨点无多泪点多”:浅谈清初八大山人书画的方寸世界

一、八大山人的时代背景

【1】八大山人的生平

有怀之八大,名字之木器

“暑热难熬,读八大解暑;秋凉肃穆,读八大壮怀”。胡竹峰在文章开篇这样引题,妙不可言。

不禁让人联想,山野清风,焚香听鸣,八大何许人也?如何有如此魅力,如此深入夏秋,且如此切入情怀?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明末清初画家,清初画坛“四僧”之一,中国画一代宗师。

朱耷本名朱统,汉族,江西南昌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九世孙,为人襟怀浩落,慷慨高义。明亡后,八大山人遭国毁家亡之难,心情悲愤,佯狂装哑,苦笑杯酒,游弋笔墨,以消磨劫后生涯。内心悲苦,皆发为书画。23岁削发为僧,取法名传綮。后改信道教,住南昌青云谱道院。

八大山人是朱耷的字号之一,其余还有雪个,个山 、驴屋、道朗等。

八大山人一生擅书画,花鸟以水墨写意为宗,形象夸张奇特,笔墨凝炼沉毅,风格雄奇隽永;山水师法董其昌,笔致简洁,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八大擅书法,能诗文。存世作品有《水木清华图》《荷花水鸟图》等。

胡竹峰说,八大山人名好、形好,尤其是哭之笑之的落款,大美。

观八大山人字画落款,确实藏有深意,加以解说,就能领悟其中涵义。

八大山人四字署名落款时,常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前二字似“哭”字,又似“笑”字,后二字像“之”字:

哭笑不得二字相连,于不经意间寓意八大山人苦笑皆非的悲苦人生,但他本人却是不出世的天纵之才。

胡竹峰称其名如木器色,如生有厚厚的包浆。经参详后,才知其名真有岁月久远的幽光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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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大山人无界无限的方寸世界

【1】八大山人的画中视界

一方一寸,却是宇宙万千

“汉朝人喜画壁,土砖石墙都是盛大张扬的神话、历史和山川风物;唐朝人物画风流,才有曹衣带水、吴带当风;宋朝人讲究认真的格物论理;元明人追求闲适,高山流水听松卧云;

惟八大山人丢开这些,以一己面目沉迷于尺幅大小的花鸟虫鱼。”——胡竹峰

八大山人的自题画诗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八大的自道,最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他的绘画艺术特色和所寄寓的思想情感,沿着他所提示的这条线索,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和欣赏八大山人杰出的艺术作品。

“墨点无多泪点多”:浅谈清初八大山人书画的方寸世界

在欣赏八大山人的作品时,能强烈地感觉到他桀骜不羁的个性,古人的画法,不过是他随手拈来为自己服务的。

他画中的山、石、树、草,鸟、鱼以及茅亭、房舍等,行笔草草,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拾掇,却干湿浓淡、疏密虚实、远近高低,笔笔无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

这种无法而法的境界,是情感与技巧的高度结合,使八大的艺术创作进入到一个自由的世界中。

齐白石老人曾有诗曰:“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远凡胎,缶老(吴昌硕)当年别有才。我原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白石老人倾倒如此。

最重要的是,八大山人的艺术有强烈的孤独感,胡竹峰恰如其分地评价了八大山人的书画:

“八大的书画,构图简单近于空白,以小见大,笔下的一朵花、一枝荷、一羽鸟,都是‘个’,一点,似少少许,胜多多许,有为艺的自尊和自信。布局往往方寸,一方一寸,却是宇宙万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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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大山人的方寸世界

在无色之色的画中境界,这样的留白,是真正的在‘无’处中看到‘有’;在‘墨’中看到丰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生机;在‘空白’中看到无限的可能。—— 台湾知名画家、作家蒋勋

01. 八大绘画中“孤”的意蕴及独立不倾的生命尊严

水墨写意,是宋元以来兴起的一种画法,发展到明清时代,出现了许多文人水墨画写意大师,八大山人长于水墨写意,成为明清划时代的人物。

在水墨写意画中,有专擅山水和专擅花鸟之别,八大则两者兼而善之。

他的山水画,近师董其昌,远法董源、米芾、黄公望、倪瓒诸家。其运笔的圆润则有着董和黄公望的遗踪,墨法参照了米氏云山,而某些树石的组合形式,显然取自倪瓒。

在中国绘画史上,倪云林、石涛、八大山人三位大家的共同特点,都是以精纯的技法为基础,以哲学的智慧来作画,以视觉语言表现对人生、历史乃至宇宙的思考。

但三人风格又各有不同,倪云林的妙在冷,石涛的妙在狂,八大的艺术则妙在孤。

八大山人的艺术有强烈的孤独感, 他的绘画中有一种孤危的意识、孤独的精神、孤往的情怀。

在八大山人的画作中,天地孤绝,一鸟一荷一鱼,那力透纸背的笔触透着亘古无尽的苍凉,却又有着孤独的一种荣光。

八大将“孤”由个人的生命体验,上升到对人的存在及命运的思考。

从八大的画中,你能感受到八大洒脱不羁的透脱情怀、独立不倾的生命尊严,乃至独与宇宙相往来的超越境界。

八大艺术中体现的孤独精神和遗世独立的生命尊严,是中国传统艺术最为闪光的部分之一。

当然,八大艺术的孤独感与禅宗有关。八大自成年之后便遁迹佛门,皈依佛门达三十多年。晚年他离开佛门,但心念仍在佛中,佛教思想仍是其艺术思想主流。

作为一位曹洞宗的信仰者,八大艺术的孤独精神打下了深深的禅家烙印。禅给了八大山人独特的智慧,以致于他毕生用艺术的语言来表现它。

看到八大的画作,仿佛感受到他要告诉你:这是一个多么孤独的世界,空空如也,孤独无依;色正空茫,幽绝冷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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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八大无界无限的方寸世界

白眼向天

八大眼中的人存在于世界中,如一条被网住的鱼,有重重束缚,没有独立。

而八大崇信的禅宗则将出家人称为“无依道人”,强调不沾一丝透脱自在,如“透网之鳞”。

于是,八大用心中的禅,为鱼指出了一条从网中脱出的路。

在八大的视界中,人们会看到八大画作中的“鱼”的形象,它们多在白纸的虚空中游动,鱼水两忘。

最出神的是“鱼”的眼睛,眼睛中透出坚定,没有一丝恍惚,“白眼向天”,冷视着这个世界,伸展着自己的性灵。

“其画鱼有佛性”,心灵无所依傍的独立,不是对群体的逃离,而是心灵的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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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世独立的鸟

八大《题孤鸟》的诗写道:

“绿阴重重鸟问关,野鸟花香窗雨残。天谴浮云都散尽,教人一路看青山。”

八大山人的鸟,茕茕独立,或仰天、或欲飞、或白眼回视,孤芳中从容,恣意而孤独,充满生命的怡然。

“其画鸟有人性”,八大关注的不是一只小鸟的命运,而是人的命运。

曹丕诗云:“人生居天壤间,忽若飞鸟栖枯枝。”从无限的时空来说,人就是一只孤独的鸟儿,一个短暂栖息、瞬间消逝的鸟儿,人的生命过程乃是孤独者的短暂栖居。

八大通过他的鸟,展现对人的孤独命运的思考。

故而,八大不画鸟觅食的专注,却画独鸟的怡然在风平浪静的角落,在墨荷隐约的画面,“鸟”没有声张,没有喧嚣,没有为欲望的寻觅,只有寂寞及由之而来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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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家有这样的一句对话:

一位僧人问赵州大师:“孤月当空,光从何生?” 赵州反问道:“月从何生?”

月从何处起,这是人的意识,是空间带来的感觉。但为知识束缚的月,失落了月本身。

禅的境界是“冷月孤圆”,是“独鸟盘空”。

禅是要斩断一切知识、人性、习惯的联系,让人明白,在依傍中存在,但习惯依傍的存在又是一种非存在,禅独立的理想就是为了解除这一困境,而八大用“独鸟”阐释。

虽然八大的画面是孤独的鸟,枯朽的木,但八大却听到“间关莺语花底发”,体会到“盎然春意寂里来”、疏疏小雨荡漾着的清新,淡淡微云飘逸的温情。寂寞的画面,枯朽的外表,孤独的形象,没有一丝哀痛和可怜,却充满生命的安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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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峰突起之石

“独坐孤峰顶,常伴白云闲”,是禅门的至高境界。

八大山人善画石,他的石多呈一峰突起之象。

他体现的是,禅门所谓的“孤峰迥秀,不挂烟萝;片月行空,白云自在”的境界。

孤峰是禅宗的一个重要意象。

这里也有一句对话:

有人问沩山:您的学生宣鉴禅师哪里去了?沩山说:他“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

禅门用“上孤峰顶”来形容彻悟,强调无所依傍、无所沾系。

八大作品中一峰突起的处理,为其崇尚孤独的艺术哲学作了最佳的诠释。

八大对人类“傍他家舍”的处境深恶痛绝。他一生对独立的强调,其实就是要“到孤峰顶上”坦然抖落一切束缚,从他人“家舍”的乞讨生活中走出。

他深感,世上很多人一生忙碌地“随境而转”,“波波地”从他而学,“急急地”在他人屋檐下求得一片安身之所,实在荒谬得很。

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点,八大很喜欢通过物象之间对比所形成的张力来表现

如江苏泰州市博物馆所藏的《秋花危石图轴》,画的中部巨石当面,摇摇欲坠,山人以枯笔狂扫,将石头力压千钧的态势突出出来。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钩出一朵小花,一片微叶。

巨石的张狂粗糙,小花的轻柔芊绵,构成了极大的反差。花儿不因有千钧重压而颤抖、萎缩、猥琐,而是从容地、自在地、无言地开着,绽放着自己的生命。

危是外在的,宁定却是深层的,生命有生命的尊严,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缘,也是一个充满圆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严是不可沉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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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墨之荷

八大毕生喜画荷,今传世荷花作品不下百幅,墨写荷叶,线勾花瓣,曲而立的身姿,张扬着一种渐浓渐淡的傲然,荷的画贵在风骨,高古脱俗般昂然。

见过八大山人的荷,总觉得自然的荷不如他的水墨之荷,随意中却见生命的尊严。

八大的荷有很多种类,其中有菡萏欲放、小荷初举、枯荷池塘等姿态,荷花在他的笔下不仅是清丽出尘,而且多显示出执拗之势。

一枝菡萏,卓立于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正是禅门所谓“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的那种。那曲而立的身姿,张扬着一种傲慢的气质。这幅画贵在风骨,自尊的气质昂然于其中。

生命的尊严凛然不可犯,这是八大孤独的艺术形象所要表达的重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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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的画作频繁出现孤鸟、孤鸡、孤树、孤独的菡萏、孤独的小花、孤独的小舟,这些孤独的意象,看似无所依傍的存在,却是一种生命中的傲世独立,是在独立中寻得生命的真实。

深谙禅宗哲学的八大用绘画表达了他这方面的思考。

八大晚年在品味孤独中,透露出他对人生命价值的认识,即:只有孤独的,才是真实的。表达的是对禅门“孤独乃真实相”观点的依归。

在八大看来,归于“自性”、归于自由,才是真实的展示,才是生命意义的实现。孤独是一条通往自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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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朴实雄浑的书法

不拘一格的兀傲之气

八大山人的书法:“字以秃笔为之,中锋行笔,以篆书的圆润等线体施于行草,极少提按顿挫,删繁就简,朴实雄浑”。

古稀之年的青云谱,心声孤寂,梧桐早凋。

八大不求字、体的完整,却表现出不拘一格的兀傲之气。

八大书法的孤独中透着倔强,一种天子来了不低头的气度。在这一点上,他又有些类乎石涛。

石涛善用墨,八大善用笔,八大的笔也常常裹着狂放,秃笔疾行,笔肚狂扫,笔根重按,快速奔放地洒落着他的激情,他的笔致中裹孕着力感,也暗藏着机锋。真正是心中无怯,笔下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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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大山人的“独大”思想

四方四隅,唯我独大

八大晚年作品中有一种“独大”的思想。

禅宗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八大山人则强调:四方四隅,唯我独大。看似尼采式的超人哲学,实则,他的“独大”是一种维持生命尊严的思想。

这种思想与八大山人另几个号“雪个”“驴屋”“个山”有关。

【1】八大“雪个”“驴屋”“个人”之号,颇具深意

八大的一生是孤独的一生,八大的孤独是超越中的孤独,是将一个渺小的个体、短暂的生命放到无限的世界中,来追寻生命的价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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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先由八大的“雪个”之号谈起。

● “雪个”

八大于顺治五年剃度为僧,后从法于曹洞高僧弘敏,法名传綮,字刃庵,号“雪个”。

“雪,是无限的天地;个,是一竹,一点,一个微小的存在,一粒如尘埃的生命。但这枝竹,是皑皑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点绿,茫茫世界中的一个点。

一点,一尘,一竹,是渺小的,渺小得让人难以发现,但当它融入皑皑白雪、茫茫天地、莽莽宇宙之中,便拥有了大,拥有了世界。

正如明朝张岱《湖心亭看雪》所描绘的:

雪连下三日,世界一白。张岱与友人去西湖湖心亭看雪,在湖心亭中,但见得“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亭中的我惟是一点,这一点融入皑皑世界中,便是世界中的一个我,宇宙船中的一个我。

八大“雪个”名号中,包含着生命超越的思考:

相对于宇宙,人是微小的存在;当“小”融于“大”的世界,便可提升性灵;“个”虽小,却是天地中的一个“个”,是一个充满圆足的生命。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此即是八大反复强调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在禅门,雪关和尚的《雪关歌》颇负盛名,八大“雪个”之号的含义与《雪关歌》之意颇有相合之处。八大以“雪个”为号,也有“雪关门下一只竹”的意思。由“雪个”之号中所透露出的一即一切的思想,在八大思想中根深蒂固。

八大有《题荷花》诗道:“竹外茆斋橡下亭,半池莲叶半池菱。匡床曲几坐终日,万叠青山一老僧。”

他是一位老僧,但却是万叠青山中的一老僧,茫茫天地中的一老僧,是宇宙船上的一个人。他在匡床曲几中终日闲坐,心灵汇入暝色的世界,汇入无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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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屋”

八大晚年,以“驴”为号,有“驴屋人屋”、“人屋”的印章,并有“驴屋人屋”、“驴屋驴”、“人屋”等款识。

粗粗看来这号实在差强人意,但知道下面评说,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八大自我贬低,或是表达愤怒之情,它所寓含的是平等思想。

黄檗希运《宛陵录》说:

“万类之中,个个是佛。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种种形貌,喻如屋舍,舍驴屋人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屋,皆是汝取舍处。”

八大以“驴屋”为款时,正是他癫疾复发漂泊南昌的艰难时刻,那时他过着连驴都不如的生活,人的尊严几乎到了被剥尽的程度。流浪于南昌街头,他是一个无“屋”者。

“驴屋”打上他耻辱生活的印记,同时也表现了关于人存在价值的思考。

在常人看来,驴屋、人屋、佛屋是有分别,有阶级的,谁人不厌驴屋,谁人不慕光明之佛屋?

而在禅家看来,大道就在平常中,没有驴屋、人屋、佛屋之分别,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处处都是光明的佛地。

“屋”即取舍处、安顿处,八大的取舍和安顿之处,就在不分别、不取舍处,在随意而往、不忮不求、无喜无怨的心境中。

在他这里,没有驴屋、人屋、佛屋的分别,更不是先由驴屋,再到人屋,最终到佛屋,那都是分别见。一个透脱自在的人,不是躲在别人屋檐下苟且栖身,而是纵意所如,无往而非家园。他的“屋”,就是无“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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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山”

在《个山小像》上,八大山人录刘恸城给他的赞语云:

“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理唾。白刃颜庵,红尘粉。清胜辋川王,韵过鉴湖贺。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冬离寒矣夏离炎,大莫载兮小莫破。”

八大非常重视老友对自己的评价,这句话的意思是:

个山,个山,真是法门伟器,虽然是一点(无多),却是大全(独大)。他通入空门,是个超越者。善画工诗,画不减王维,诗不让贺知章。

“人在北斗藏身,手挽南箕作簸”,超越现象界,与天同行。这就是刘恸城所谓“大莫载兮小莫破”,由此“上下浑然与天地同流”。

八大名号中所包含的哲学智慧,并非硬性附加上去的。对此,八大有清晰的认知。

八大密友蔡受跋《个山小像》道:

咦!个有个,而立于一二三四五之间也;个无个,而超于五四三二一之外也。个山,个山,形上形下,圜中一点。减余居士蔡受以供,个师已而为世人说法如是。

蔡受将八大的“个”放到宇宙中来审视。

所谓“个有个,而立于一二三四五之间也”,此句说的是“有”。从“有”的角度看,人就是一“个”,一个有限的生命实在,一个在一二三四五――具体的世界中展现的存在,由“一”到“五”,即由无到有,而归于杂多,此为表现具体存在之语。

所以,蔡受这里说“个”“立于”一二三四五之间,意思是立于茫茫的世界之间。

“个无个,而超于五四三二―之外也”,说的是“无”。从“无”的角度看,人的心灵可以超越这有限实在,而同于无限的世界。即由万物的“有”归于“冤”,由“五”归于“一”。由杂多归于无的世界,所谓“超于五四三二一之外”。

八大有雪个、个山等字号, 八大的“个”有其特别的用意。

山人的朋友临川县令胡亦堂《予家在滕阁,个山除夕诗中旬也,为拈韵如教》诗云:

“汝是山中个,回思洞里幽”。他说八大是“山中个”――是山中的竹子。

由此可见,常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独感,时常伴着一种无望,往往显出生命的柔弱和无力感。

但八大山人的孤独却不同于此。他的孤独表现的是一种张力形式,传达的不是柔弱感,而是不可战胜的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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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八大山人的“无心”之诗,透显生命的实相

“春山无远近,远意一为林,未少云飞处,何来人世心。”《题山水册》

山人有诗道:“无心随去鸟,相送野塘秋。更约芦华白,斜阳共钓舟。”《无题》

“侧闻双翠鸟,归飞翼已长,日日云无心,那得莲花上。”《题莲花翠鸟》

这几首小诗反复出现在山人的作品中,第一首说在无念心境中,群山已无远近,远近是人的空间感,在无念的境界中,人心退去,天心涌起,山林禽鸟都是我的心。

第二、三首描绘的也是与“人世心”决绝的境界,在这里斜阳依依,轻风习习,心随飞鸟去,意共山林长,白云卷舒自如,莲花自开自合,一切自由自在。

最喜八大《题梅花》的意境:

“泉壑无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

云来鸟不知,水来草不知,风来石不知,因为我无心,世界也无心,在无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自落。

在八大看来,世事无常,世相如影,所以我心无住。一切物质的留恋、理性的粘滞、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会在“住”中失去自由。

无住,就是无所沾滞,一念不生,只有在无心的境界中才能真正无住。

曹洞始祖洞山良价有法偈云:“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儿。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知。”

八大的诗中传达的是和他的师祖一样的思想。

山人有《题画山水》诗道:

“去往天下河山,仅供当时浏览。世界八万四千,究竟瞻顾碍眼。”这喧嚣的世界,如葛藤一样互相纠缠,知识、习惯等纠缠着人们,人们在有“待”的境地中存在,也在“待”中丧失了真性。

八大说:这样的东西太“碍眼”了。他独钟孤独,就是要斩断葛藤,撕开牵连,寻得生命的真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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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语

前人说,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如寒塘雁迹,太虚片云。

八大的艺术境界,似乎总在虚无缥缈中,如云起云收,如飞絮飘旋,如烂漫的落花随水而流,缥缈无定,去留无痕。没有一个定在,没有一个完整的陈述。正所谓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过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不染一点尘埃,不沾一片烟萝。

八大山人说, 他来作画,只是“涉”及一件事,平平常常,无冲突,不争夺,心无所求,故无所失。

唐代的赵州大师“吃茶去”的精神就是八大要表现的,他的艺术如赵州的茶碗,荡漾着清澈与平和。所谓“涉事”,就是无所‘涉’,无所‘事’,虽‘涉’而未‘涉’,虽“事”而无“事”,有的是一颗平常心。

八大山人的世界,是一个无界也无限的方寸世界,是一个圆融的生命在世界不会沉沦的存在。

八大离我们而去已数百年,然而山人画中那古而不古,死而不死的灵魂却穿越时空,照耀后世,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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