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美嵩口古镇】之二十一《古厝啊，古厝》许文华

柏涂hyzvi9113s 2019-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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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赖泽樟

古厝啊，古厝

文〡许文华

清乾隆年间，在三十年的漫长建造工期之后，你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辉煌姿态，巍然耸立于南方小镇——嵩口镇的近郊。你，背靠山势从容的马脰山，遥对翠意葱茏的锦屏障。你的门前，清溪潺湲，绿竹亭亭，你的两边，田园秀美，四时常新。水绕山环，聚气藏风。

下坂厝，你两百余年的面容饱经风霜，你的胸怀深邃如井。你以五千平米的占地面积，两百余间的房屋数量，哺育和阴庇了十余代的子孙。螽斯衍庆，百世其昌，好风好水，源源不断。

▲摄影∣赖泽樟

时光如水逝去，庭院依然深深。新时期的骄阳之下，四面八方的人们循着电视画面或文字的指引，怀着仰慕、新奇、探究等等不同的心态，蜂拥而来。你的完整的结构，逦迤的女墙，古朴的院落，深邃的古井，以及华美的木雕，令人心满意足，叹为观止。

下坂厝，你沉静如水。做为你的媳妇的我，沉静如水。

▲摄影∣赖泽樟

一批批的人来了又远去，他们看到的品到的，只是历史醇酒上方那薄薄的一层浮沫。而我，在宁静从容的心田里，珍藏着你的前世今生，那，才是最绵软最意味深长的精华所在。

下坂厝属陈姓。永泰陈氏源出河南颖川郡。宋朝时期，陈景长由福州闽侯古灵入樟，成为嵩口陈埔（东坡，下坂，卢洋三村之统称）始祖。其时，陈氏定居东坡，与另外十七姓共居，经年之后，十七姓或迁或亡，惟余陈氏一族在此发扬光大。究其原因，在于陈氏克勤克俭的家风家教，让族人能共克时艰，保全实力，在于东坡陈氏祖厝水绕山环，藏风聚气，荫庇后人。

▲摄影∣赖泽樟

陈氏在东坡村开枝散叶，祖屋的建造者，是一对叫做“鸭姆翁”的夫妻。其二人结鸭寮为屋，以放鸭为生，夫妻恩爱，至善至仁。一日，来了一蓬头垢面的老翁乞求借宿，夫妇心生恻隐，不但杀鸭姆煮鸭蛋热情招待，而且让出唯一的床铺让老翁安睡。夫妻二人为度寒夜，拥灶烧火，沉沉入睡。老翁醒来，惊叹感恩，遂指点二人，要设法在鸭寮处营造屋宇。老翁飘然而去，“鸭姆翁”夫妇心下称奇，更辛勤持家，戮力同力。自此，他们家的每一只母鸭，每天都会生下好几只鸭蛋。夫妻俩心知之前借宿的老翁必是神异之人，自己得到他的暗中相帮了。一打听，果然如此，那老翁，是当时闻名遐迩的堪與先生，名温子玉，其人云游四方，神机妙算。“鸭姆翁”日进斗金，家业兴旺，终于按老翁指点造起屋宇。盘盘菌菌，金碧辉煌，宝地滋荣，家业兴旺。子孙熙熙，家财熠熠

▲摄影∣池建辉

待传到陈用坦时，陈氏家业发达遂至巅峰。用坦公又名陈上珍，为人睿智、仁慈、俭孝。他一方面命家中丁壮广开土地，田产遍及方圆数十公里范围，每年收获稻谷数千担计，另一方面又在嵩口镇上繁华的关帝庙街一带，盘下数间商铺，做起木材、粮食、土产等生意。嵩口地方自宋元以来，便是数县通衢，至明清时更是商贾不断，商贸发达。一时，用坦公财源广进，富可匹县。

用坦公性内敛，同时谨记祖上勤俭教诲，所以平时管家极严，用度甚省。当他在东坡村邻近的下坂村兴建下坂厝时，匠人云集，费用奢靡，用度极大。所有用度，他均运筹帷幄，精心安排。每日晨曦微露，他背一个粪筐出门，至驿路、田野之上拾牛羊粪，以充实自家粪寮。一日清晨，他拾粪时遇到一队莆田来的客商，挑着沉沉的鱼担。用坦公便迎上前询问鱼价，对方见他衣裳褴褛面有菜色，便争先恐后调侃打趣，说你买不起瞎问作甚？用坦公不急不怒，微微一笑说，家主人请你们挑鱼进门。莆田客商半信半疑地跟用坦公进了家门，见他打开库房，一屋子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眼花瞭乱。当下，客商们面面相觑惊吓不已，待到把数担鱼货换成银子，犹是晕晕忽忽，疑在梦中。

▲摄影∣赖泽樟

下坂厝，就在这样的传奇故事中，以传奇般的存在，傲然耸立在这南方的吉地之上。彼时，是一种怎样的荣耀啊——门楼高耸，屋埕宽阔，屋宇叠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女墙逶逦，黑瓦鳞次。前大院炊烟四起，日子兴旺鼎盛，后花园珍奇频现，心灵惬意美好！最值得称道的，是正大厅御赐“孝友”金匾之下，一组四扇实木立体雕刻屏风，上刻“刘备甘露寺招亲”等历史故事，人物栩栩如生，情节呼之欲出，刀功精细流畅，又饰以镏金细粉，更是金光灿灿，和大厝内无处不在的彩绘，木雕相互辉映，偌大屋宇美轮美奂！

陈上珍并不止于是个精明能干的当地财主，更是有远见卓识的乡村士绅。他居安思危，持家甚严，家中子孙，如染上赌博等恶习，定遵循家规，动用家法，严加惩戒，绝不留情。对乡间孤弱，他常施粥赈贫，宅心仁厚。又兼常在村中镇里铺路修桥，造福乡邻，所以深得称道，德高望重。

▲摄影∣赖泽樟

民国版“永泰县志”载：道光十年秋，知县包干臣，邀邑绅陈元封等议重建文庙。十一年正月十六日开工，十三年四月朔竣。时，包干臣捐俸一千两为之倡，合邑计共捐银二万三千余两。内捐六百两者三家：陈上珍（用坦），张应元，黄廷谦。其文确凿，足见用坦公之重教乐施。

当今士子文人寻访古人旧迹时，常常陷入这样一个误区：面对大城邑旧迹，便觉文脉悠悠，文化气息氤氲环绕无处不在；面对小镇荒村，便想当然认为是小民发迹文化根基浅薄不堪。于是，他们对前者心生景仰，啧啧称羡，对后者漠然应对，乃至不屑一顾。

▲摄影∣赖泽樟

原本，我亦不免应和此念，后来才知大错特错矣：大城邑固然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小村镇的腹地中，也有高雅拙朴的文化情怀。下坂厝，便自有文化韵味。下坂厝的一砖一瓦一木，无不诠释着中华古老国度里源远流长的儒家世界观；厅梁上和廊前雕刻的，是古典文学及历史里具有警示意义的故事；飞檐翘脊，龙凤呈祥，道不尽古往今来国人对美好生活的祈盼，对子孙繁茂家业永传的祝福。高大的门楼庄重典雅，古朴厚重，福寿无疆的建筑理念，被巧妙地寄托在大门的一开一启之间。门楼左右两边，红底白字虽略显斑驳，仔细辨别仍可勉强读出——希⊕希⊕希贤，此等工夫岂让他人做去；立德立功立言，这般事业还须自己担当。这是先人对自己的警醒，又是对后人的告诫。这就是用坦公立下的家训了吧？它是传统的，又隐藏着一种锐气；它是内敛的，同时又是那么积极进取。先人的智慧，在于遵循儒家思想滋养下的入世精神，并殷殷切切，警戒后人。

大厅之上，御赐的“孝友”金匾在数百年时光的侵蚀下，依然金光灿灿，夺人眼球。“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至圣先师孔子的教诲，不时在厅堂之上，通过长辈的教诲，指引着陈氏代代后人的人生方向和心灵目标。

▲摄影∣赖泽樟

边门上的两幅对联，以阴刻的形式，深深勒进细腻坚硬的石头中。左门联为：处世时宗司马，存心恒念东平。横幅为：礼陶。右门联为：立训和平两字，守身忠恕一言。横幅为“乐淑”。二联亦可视为陈氏家训吧？前人处世后人榜样，仁义思想，春风化雨。善良忠恕，代代流传。

在数千年的农耕时代里，亦耕亦读是传家最基本的方式。前者养身，后者养心，二者互相支撑，相映成趣。下坂厝左右偏厅的两扇大门上，两幅对联亦体现出主人高雅的志趣不俗的情怀。左边联为：鹤倚云层生瑞色，凤临霞坂展新翎，横幅是：得少佳趣。右边联为：下榻拟邀名士酒，闭门时读古人书，横幅是：吾爱吾庐。诗书茶酒，凤鸣鹤舞，有惬意舒适，亦有拳拳期盼。下坂厝主人的一切心语，盖在于此了。

▲摄影∣赖泽樟

每一幢古厝，都曾辉煌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昭示着主人的成就和情怀。也都以斑驳的形象，占据着时光尽头，荫庇或教诲着后人。它们，诚如鲁迅先生在《拿来主义》中所评说的，有精华，有糟粕。前者为我所用，后者为我所弃。以我对下坂厝二十多年的亲近，我对它胸怀中的精华与糟粕，远比那些怀着不同目的走进古厝的人，来得切实，深入，更加感同身受。但我长期对此保持沉默，也许乃因，我还没读懂它，我还未完全渗透它如古井一般的厚重与深邃。

2013年4月,下坂厝正大厅那组四扇实木立体雕刻屏风，有两扇被偷窃。虽多方督促，多年亦未破案。被残忍割离的缺口，如累累伤痕，等待回归，等待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