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九日五首》读记

杜甫《九日五首》读记

（小河西）

九日五首（阙一首）

其一（七律）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其二（五律）

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

北阙心长恋，西江首独回。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

其三（五律）

旧与苏司业，兼随郑广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

野树歌还倚，秋砧醒却闻。欢娱两冥莫，西北有孤云。

其四（五排）

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浐源。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

巫峡蟠江路，终南对国门。系舟身万里，伏枕泪双痕。

为客裁乌帽，从儿具绿樽。佳辰对群盗，愁绝更堪论。

此诗作于永泰二年（766）或大历二年（767）九月九日，时杜甫居夔州。这组《九日五首》，流传下来的只有四首。“其一”为七律；“其二”、“其三”是五律；“其四”是排律。

重阳节的记载可溯至东汉。《西京杂记》（汉-刘歆）：“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三国时已定名。《九日与钟繇书》（魏-曹丕）：“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魏晋有重阳赏菊、饮酒习俗。《九日闲居》（东晋-陶渊明）：“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láo）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唐德宗年间（780-785），重阳节始为国家认定的节日。

其一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竹叶：竹叶青酒。《七命》（晋-张协）：“乃有荆南乌程，豫北竹叶。”李善注：“张华《轻薄篇》曰：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醖酒。”《春日离合》（北周-庾信）：“田家足闲暇，士友暂流连。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过酒家》（唐-王绩）：“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

无分：没有缘分。《病假中庞少尹携鱼酒相过》（唐-白居易）：“被老相催虽白首，与春无分未甘心。”《经贾岛墓》（唐-杜荀鹤）：“仙桂终无分，皇天似有私。”

大意：九月九日重阳节独自饮酒，抱病起身登上江边高台。既然没有缘分喝竹叶青，菊花从此也不必再开。【一、竹叶与菊花对仗，所谓借对。二、菊花总是与秋联系在一起，总是与年老迟暮联系在一起。三、可与陶渊明的“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比较。陶诗中有“尘爵耻虚罍(léi)，寒华徒自荣”的诗句，意思是：酒杯积灰，酒樽也感到羞耻；寒菊徒自开放，也让人难以为情。皆是把酒、菊花与重阳节扯在一起。（“爵”、“罍”皆酒器。）】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殊方：远方，异域。《西都赋》（汉-班固）：“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奉待严大夫》（杜甫）：“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

玄猿：黑猿。《九叹其三-怨思》（汉-刘向）：“玄猿失于潜林兮，独偏弃而远放。”《苦寒行》（晋-陆机）：“猛虎凭林啸，玄猿临岸叹。”

白雁：《梦溪笔谈》卷24（宋-沈括）：“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河北人谓之'霜信’。”《姬人怨》（陈-江总）：“寒灯作花羞夜短，霜雁多情恒结伴。”《送皇甫曾游襄阳…》（唐-李颀）：“白雁暮冲雪，青林寒带霜。”

参阅：《登万岁楼》（唐-孟浩然）：“天寒雁度堪垂泪，日落猿啼欲断肠。”《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唐-高适）：“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巴南舟中夜市》（唐-岑参）：“见雁思乡信，闻猿积泪痕。”《至饶州…》（唐-刘长卿）：“月下高秋雁，天南独夜猿。”

萧条：疏散。《远游》（屈原）：“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胡笳十八拍》（汉-蔡琰）：“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送应氏诗》（魏-曹植）：“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边上》（五代-张泌）：“山河惨淡关城闭，人物萧条市井空。”

大意：天涯日落，黑猿发出凄凉的叫声。故国长安的白雁在霜前飞来。弟妹们散落各地不知何处，而战乱和衰老仍在天天相催。

此组诗“其一”。这是一首重阳登高抒怀之作。首联“起”。写自己重阳节抱病独自登高独酌。次联“承”。独酌无聊，独自赏花更无聊。前二联写重阳节过得孤独凄凉，没有饮酒赏花的心情。三联“转”。异方落日，玄猿悲鸣。长安霜雁，霜前飞来。玄猿悲鸣，我心悲鸣。霜雁飞来，音信未来。孤独凄清之景。第六句和第七句的转接精彩。看到“白雁来”想到弟妹音信没来。末联“合”。表达对流落各地的弟妹们的思念，以及自己由于战乱和病老不能回到故乡团聚的悲哀。这首诗结构经典，前后勾连紧密，用典自然，语言通俗而有味道。

其二

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

北阙心长恋，西江首独回。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

传杯：传递酒杯。《送韦商州弼》（唐-沈佺期）：“点翰芳春色，传杯明月光。”《九月九日上幸慈恩寺…》（唐-上官婉儿）：“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结佩，献寿菊传杯。”

蓬鬓：鬓发蓬乱。《拟行路难》（南朝宋-鲍照）：“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粧。”

北阙：宫殿北面门楼（臣子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处）。《汉书-高帝纪下》：“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颜师古注：“未央宫虽南向，而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北阙。”《忆旧游寄淮郡元参军》（唐-李白）：“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

茱萸：艾子。一种常绿带香植物。《浮萍篇》（魏-曹植）：“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西京杂记》卷3：“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华酒，令人长寿。”《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唐-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朝士：朝廷之士。《新语-怀虑》(汉-陆贾)：“战士不耕，朝士不商，邪不奸直，圆不乱方。”《劾牛仙客疏》(唐-张九龄)：“昔韩信淮阴一壮夫，羞与绛灌为伍。陛下必用仙客，朝士所鄙，臣实耻之。”

大意：以前的重阳日，传来酒杯不想放杯。如今白发蓬乱，只是有愧于菊花盛开。渴望回朝的心虽久仍在，俺在长江边独自回首北望。想起宫中赏赐朝臣茱萸，难得有一枝到南方来。

此组诗“其二”。写九日思朝士、思君王。前二联今昔对比。当年与朝士九日饮酒，传来酒杯就不放杯。如今俺九日独酌，真是愧对菊花盛开。后二联写思君。俺一直有心回朝报效皇上，可俺只能在江边北望。皇上每年都会向朝士赏赐茱萸，可俺知道轮不到俺啊!

其三

旧与苏司业，兼随郑广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

野树歌还倚，秋砧醒却闻。欢娱两冥莫，西北有孤云。

苏司业：曾任国子司业的苏源明。郑广文：曾任广文馆博士的郑虔。二人生平参阅《杜甫五古“戏简郑广文虔兼呈苏司业源明”读记》。

泛泛：水流貌。《赠从弟》（汉-刘桢）：“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

秋砧：秋天的砧声。《夜听捣衣》（北周-庾信）：“秋砧调急节，乱杵变新声。”

冥莫：昏暗的暮色；指阴间，鬼神世界。《陪群公登箕山赋》（唐-宋之问）：“许由去已远，冥莫见幽坟。”《滕子京哀辞》（宋-苏舜钦）：“冥莫知谁主，贤愚岂更分。”

西北：《杂诗》（魏-曹丕）：“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大意：当年九日俺跟着苏司业，也随着郑广文。山间采菊，花香四溢，相聚饮酒，醉酒纷纷。醉依野树还要唱歌，酒醒之后才听到晚间秋砧。如今二人已到阴间欢娱，看西北天空飘着孤云。

此组诗“其三”。写九日思旧交。首联点名旧交。苏源明和郑虔。中二联写与旧交的长安九日。采花很香，饮酒很爽。醉酒后站不稳依着树还在唱歌，酒醒了才发现已是夜间。末联叹阴阳相隔。二位已到阴间欢娱，只剩下俺像天上一片孤云。

其四

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浐源。他时一笑后，今日几人存？

巫峡蟠江路，终南对国门。系舟身万里，伏枕泪双痕。

为客裁乌帽，从儿具绿樽。佳辰对群盗，愁绝更堪论。

樊川：长安城南地名。《长安志》卷11：“万年县。…樊川一名后宽川。在县南三十五里。《十道志》曰其地即杜陵之樊乡。汉高祖至栎阳，以将军樊哙灌废邱功，乃赐哙食邑于此，故曰樊川。《三秦记》：曰长安正南秦岭岭根水流为秦川，一名樊川。”

素浐：浐水别名。关中八川之一。因水色素白，故称。《西征赋》（晋-潘岳）：“南有玄灞素浐，汤井温谷。”《畴昔篇》（唐-骆宾王）：“我住青门外，家临素浐滨。”《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征士》（杜甫）：“悄悄素浐路，迢迢天汉东。”

乌帽：黑帽；隋唐后多为庶民、隐者之帽。《三国志-魏志-管宁传》：“宁常著皂帽、布襦袴、布裙，随时单复。”《严中丞枉驾见过》（杜甫）：“扁舟不独如张翰，皁帽应兼似管宁。”

绿樽：酒杯。《酬谢宣城朓》（梁-沈约）：“宾至下尘榻，忧来命绿樽。”《送族侄赴任》（唐-钱起）：“此时知小阮，相忆绿尊前。”

大意：一起采摘故乡樊川的菊花，一起登高素浐之源。想起当年朋友们开心地笑声，多年之后今日还有几人尚存？巫峡沿江弯曲的山路，终南山正对长安南门。泊舟滞留万里之外，卧病伏枕两道泪痕。作为南国之客头戴隐者黑帽，由儿子为俺拿着酒樽。九日佳节还要面对群盗，忧愁至极更是无须再论。

此组诗“其四”。前二联写九日思故里。想起樊川采菊，想起浐源登高。想起故里一起采菊登高一起欢声笑语的朋友，今日还有谁呢？中二联写感受之一。俺身在巫峡心系长安。想起万里之外的弟妹、战友、君王还有故乡，不仅泪湿枕巾。末二联写感受之二。俺客隐他乡，年衰体病，九日独酌，还要小儿拿着酒杯。在这良辰佳节，因群盗未灭战乱不止而不能回故里，这才是俺愁绝之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