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年间,号称“三阁老”的杨士奇、杨荣和杨溥出席私人聚会吃花酒。 名满天下的三位内阁大臣按时到场,指定的陪酒女郎齐雅秀却让人望眼欲穿,磨叽半天才露面。 三阁老问:姑娘为何姗姗来迟? 齐雅秀答:在家读书。 三阁老问:读什么书? 齐雅秀答:《列女传》。 三阁老忍俊不禁,笑骂:你这母猴! 齐雅秀应声答道:我是母猴,诸位是公猴。 话音刚落,满座叫好,三阁老也乐。 的确,公猴与母猴相对,又与公侯谐音。这样既能搞笑,还不得罪人。 所以,这故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北京城。 时代之别也一目了然。 没错,同为青楼,唐唱诗,宋歌词,明说段子。 作家当中更不乏段子手,张岱在《夜航船》序言中开篇就讲段子。那故事说: 某和尚与某书生同行。 书生高谈阔论天花乱坠,和尚被他蒙得只敢踡起腿来躺在船舱。 然而听着听着却发现不对。 于是便问:你刚才说的澹台灭明(孔子的学生子羽,澹读如潭)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书生说:两个人。 和尚问:那么尧舜也是两个人? 书生说:自然是一个人。 和尚笑:如此说来,贫僧可以把脚伸直了。 张岱是浙江山阴(今绍兴市)人,明末清初最优秀的散文家。 这位绅士一辈子只是秀才,年近半百又遭遇大明灭亡的巨变,因此自己嘲笑自己:功名落空,富贵如梦,做忠臣怕痛,扛锄头怕重,真不知道究竟是有用还是没用。 也只好说段子,写小品文,比如: 下面的描述则绘声绘色: 有的人乘楼船鸣箫鼓,灯红酒绿传杯换盏声色相乱,这叫名为看月却其实不看; 有的人亦楼亦船,携童男少女拥坐露台,说说笑笑左顾右盼,这叫身在月下却其实不看; 与名妓闲僧浅斟低唱,歌声乐曲不绝于耳的,是自己看月也希望别人看自己如何看月; 至于不舟不车,不衫不履,酒足饭饱后呼朋引类挤进人群,装着酒醉唱无腔小曲的,可就是月亮也看,看月亮的也看,不看月亮的也看,等于什么都没看的了。 不过这四种人,却都不妨看他一看。 可看是因为真实。 闲汉凑热闹, 阔佬讲排场, 名门闺秀莺莺燕燕, 落第举子假醋酸文, 原本就是世间百态。 既然这七月半的西湖已经成了秀场,那又何妨看之? 这是一种宽容而平和的心态。 张岱的心态确实跟他的文笔同样好,尽管他真正欣赏的是看月而不见看月之状,也不故作姿态的。 这些人要到断桥石阶初凉,月出皎洁如镜,湖中再无喧嚣之时,才从树影下或港湾里将一叶扁舟荡出,邀那明月与好友佳人同坐,烹茶煮酒开怀畅饮,直到东方既白,才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 那可真是清梦甚惬,香气拍人。 如此格调,让人想起明代的家具。 明代家具技术精湛,风格卓异。 尤其是硬木家具,讲究的是质地名贵精良,色调稳重典雅,纹理变幻天然,造型简 洁优美,很少使用额外的装饰。 比如有把椅子,使用来自南国的黄花梨木打造而成,椅背和扶手纤细微曲,座面和椅腿则结实沉稳,通体光素,给人以落落大方的感觉。 ◎明代硬木官帽椅 它们是实用主义的,也是唯美主义的。
也许,这才真叫作文化自信。 既像椅子又像段子的,是木刻版画。 木刻版画因雕版印刷而诞生,是技术革命导致文化创新的典型范例。 精明的书商非常清楚,图文并茂才能畅销。 这两幅画的作者,都是陈洪绶。 陈洪绶号老莲,崇祯年间曾被召入内廷,明亡之后卖画为生。 他的作品艺术品位很高,同时又富有民间气息和装饰趣味,很容易被市场接受,尽管他的笔下并非只有小说戏曲人物,也有古代名人比如屈原。 在陈洪绶那里,雅与俗并没有壁垒森严无法逾越的鸿沟和界线,他也毫不在意被归类为下里巴人,因此不但为畅销书创作插图,还画叶子。 叶子就是纸牌,或者中国式扑克牌,也用于行酒。 陈洪绶却不以为俗。 据张岱的《陶庵梦忆》记载,当某位朋友由于生活困难需要救济时,自己也不宽裕的陈洪绶用四个月时间画了套叶子,作为资助。 这就是著名的《水浒叶子》。 张岱对那些叶子评价也很高,认为笔墨间有英雄气。 这可是知音。 不信请看: 无不生动鲜活跃然纸上。 小小纸牌,变成了江湖好汉的英雄谱。 这是前所未有的新文艺。 实际上陈洪绶的版画和张岱的小品文,不但是明代最后的文学艺术成就之一,也见证了时代精神的历史演变,那就是: 唐在马上,宋在闺房,明在市井。 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和风流韵事越来越成为主题,即便历史和神话也要按照大众的口味重新包装。 在这个世俗的舞台上,段子和叶子只是小奏鸣曲。演出大戏,展开长卷的,则是小说和戏曲。 那才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