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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下午,我走在乡村墓园里,心灵上像水泼过一样

 伟天英 2019-12-14

这是暮秋的下午,我走在乡村墓园里,而地上的野花正在疯长,仿佛能够唤醒地下沉睡的人们。

墓园,是逝者的归宿地,是逝者的村寨,遥望着人烟阜盛、万家灯火的村庄。那些逝去的人们,也曾活力四射、朝气蓬勃过,也有过肌骨丰润、青丝飘逸的好年华,只不过,他们去了另一个幽暗的村庄。

说是墓园,充其量就是一片荆棘丛生的乱岗地。乡村里的墓葬缺乏统一规划,都是无序的、杂乱无章的,有人去世了,就近安葬在他们耕种了一辈子的田间地头,与庄稼作伴,与昆虫为侣,他们的坟茔馒头尖在一片麦苗中若隐若现,后代子孙们会在清明、冬至特定的日子里,摆上老酒和牺牲,叩上几个头,例行差事地祭奠一番。而这一片墓地,位于周边几个庄子的结合部,周边几个庄子有人夭折了、有人亡故了,都埋葬于此,无形中,这里成了公共殡葬的场所,但与城里苍松翠柏掩映、石阶盘旋而上的陵园、公墓有着实质意义上的区别。

暮秋的下午,我走在乡村墓园里,心灵上像水泼过一样

暮秋的下午,我走在乡村墓园里,心灵上像水泼过一样

墓园,集中了所有的恐怖力量。对于墓园,我一向是惊悸的、恐慌的,觉得那里阴森森的,有着摄人心魄的冷、透骨的冷,连枯树上乌鸦的鸣叫也浸染着悲凉。读中学的时候,下了晚自习,为节约时间,我硬着头皮从坟堆丛里穿插而过,一有风吹草动,便吓得魂飞魄散,总觉得有白影子无声地跟踪着,狰狞地笑。直到挨近村庄,看到父亲的身影,汗津津的我,一颗心才落到肚里。

如今,我又来到了这里的墓园,当然,墓园的规模像城市一样无限制地扩张了、膨胀了,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居民在这里落户了,他们将永久地沉睡于此、长眠于此,世间一切的兴衰荣枯都成为过往,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成为过眼烟云,与他们无涉了。

有人说,不到医院,看不透生死;不到墓园,参不透生命淡若云烟。到墓园,并不是我遭受了人生的什么灭顶之灾和创伤,要到这里沉思默想、洗心革面,感化一番,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寂静而空灵些。当然,也不排除这方面因素,让自己的私欲杂念腾空,心如止水。这宁静,这超脱,是暂时的,是即景的,因为一旦回到喧嚣中,我像所有人一样浮躁,该追求的紧追不放,该舍弃的一样没舍弃,我匆忙的脚步从未停歇过。

事实上,我到墓园,是为了祭拜一年内亡故的双亲。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白天只是个过场。活着的人们都是千方百计地延长这个过场。而我父母的过世是那样的猝不及防,他们均以七旬之龄告别人世,带给我的悲怆和苍凉是空前绝后的,是压倒一切的。除了清明、冬至常规性祭祀外,每次回乡,我都到要这片永生之地走走。

次数多了,对于墓园,我不再瘆得慌,不再敬而远之了。我甚至从心灵上亲近这里简单的场景。夕阳里开败的野花,枯黄的野草,卷起苍老身子的藤蔓,都很贴近中年的我,与中年的我在心境上有着某种契合和相通。

当然,夕阳、野花、衰草,只是墓园的背景,墓穴、墓碑才是墓园的主题。早年的坟茔都是一些简易的土堆,如倒扣在地上的碗,凸出地面,大概提示着后代子孙不要忘记供奉献祭吧。后来的墓穴大多水泥封死,修得豪华气派,开阔,向阳,石柱、石马、庭院、广场的什么都有,丝毫不逊于现实版的星级村居。栉次鳞比的坟冢,不计其数的逝者,谁生前轰轰烈烈,谁籍籍无名,你永远无法猜透。

暮秋的下午,我走在乡村墓园里,心灵上像水泼过一样

暮秋的下午,我走在乡村墓园里,心灵上像水泼过一样

墓穴是一张张眠床,睡满了人。而这些地下的逝者,生前有不少与我有过交集,熟识难忘,尽管年代久远了,记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了,他们的面目模糊了,但碎片化的记忆还残存,像钉子一样楔在脑海里。比如,根茂老爹不经意的一句话,都差不多过了40年了,至今还飘荡在我的耳鼓。隔壁紧邻人家菜园的瓜果被人偷了,女人骂骂咧咧的,上10 岁的我忍不住,奚落道,你嚷嚷有什么用,捉贼拿赃啊,你半夜守候抓贼啊。与我一道牧牛的根茂老爹附和道,你说的一点不错,捉贼需拿赃啊。人就是这样,由衷的赞扬,善意的肯定,都会没齿不忘。

我还记的凤奶看电视的事,那时,电视是稀罕物,凤奶的家庭构成很奇特,她的儿孙十几口人组成一大家,她性情孤僻,单过,是另外的一家。有次,她逾越门庭,到另外的一家看电视,由于老眼昏花,将电视屏幕上翩翩起舞的“天鹅”演员,误认为人家饲养的肥鹅,引起哄堂大笑。根茂老爹、凤奶的坟墓,一南一北,像村口稻场草堆一样遥相呼应。我将他们串联一起,加以联想,他们的生平往事,在我的心里生动着、葳蕤着。

沉默着你的沉默,寂静着你的寂静。

任何大声的喧哗、任何轻狂的举止,都是对逝者的大不敬,我一再压低脚步,静静地阅览着这里的一切。

墓园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墓碑了,灰白色的墓碑像一本大书立在地上。西方的墓碑,大抵都有言简意赅的碑文,寥寥数语,浓缩了逝者的一生,这些充满了智慧之语,散发着朴素耀眼的光芒。

而国人的墓碑,要简略得多,除了姓名、生卒年月、落款写上立碑之人,别无所著,东方人活得内敛、不张扬,不愿后人评头论足、为他们的生平“画像”。墓碑上最亮眼的当属“大头照”、头像了。大头照,与逝者临终的模样大多不一致,也许大相径庭,将人生最美好的片刻留在人间,这似乎成了定例。鸡皮老翁,却用了毛头小伙意气风发的照片;白发皤然的老妇,却用了乌油油黑发、梳成髻壮年妇女的人物照,青春在这里永驻,逝者在这里“冻龄”了。

每一副墓碑,每一帧照片,其实都蕴藏着故事,勾起着回忆。

暮秋的下午,我走在乡村墓园里,心灵上像水泼过一样

我看到墓碑上红霞的肖像,永远定格在18岁,岁月早已泛黄变脆,而人像仍鲜活如初。她是那样的青春靓丽。那年,我通过发奋努力,考取了中专,参照之下,红霞郁郁寡欢,想想自己将会像其他的农村妇女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生,真是可怕,可是,农村人别无跳出农门的门径。红霞不事农业生产,穿着火红的风衣,披着雪白的围脖,每天打扮得像城里女孩,往镇上跑,因而与父亲产生严重的对立情绪。有天,父女俩拌了几句嘴,她想不开悬梁自尽了,父亲呼天抢地,全家痛不欲生。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个豆蔻年华的生命,半途走失了,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还有一副墓碑上的头像,牵扯着我的视线。那是邻村的一位年轻姑娘,照片里的她唇红齿白,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仿佛呼喊一声,她就能从照片里曼妙地走出来。姑娘与民办小学教师谈起了恋爱,差不多就要成婚了,可爱情还是起了波折。双方约定喝药自尽,殊料,姑娘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教师却幸存下来。耐人寻味的是,姑娘的妹妹“补了缺”,与教师成了婚。坟前的香烛、草纸等祭祀用品还有残留,也许是曾经的对象、如今的妹婿,和妹妹双双来此扫墓留下的,伫立在这样的氛围里,精神上很压抑、很难受,我看到早已成为背景的姑娘,分明嘴角挂着一丝揶揄、一丝嘲讽,目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个离谱的世界。

寻常的土堆,密密麻麻的坟冢,在这片安息之地,也不知这里埋葬了多少逝者。只有生命最后一记丧钟敲响,只有绝望崩溃之时,才会放下光怪陆离的世界,才会放下亲人。济济一堂的逝者,其死因也是千差万别的,除了老死的、病死的,还有非正常的、离奇的死亡,比如喝药死的,车祸轧死的,投河,悬梁的,被不明物体从天而降砸死的,吃蛋噎死的。还有一男子与妻子吵架,活活气死的。岁月静好,生命短暂,实在没必要怒不可遏。

墓园里走走,生生死死看多了,更懂得热烈地珍爱生命,珍惜家庭,我也变得仁慈起来怜悯起来,我的心里像水泼过的一样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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