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闻《听雨》,已别经年,还是学生时代,那年恰逢秋雨连绵,以至于我们每天都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听课,去学校的道路泥泞不堪,远处的田地已经有了积水,影响了耕种,“淫雨霏霏,连月不开”,让许多人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渐渐的感冒的人也多了,偌大的教室虽然依旧人头攒动,似乎增添了一丝悲凉。 那一年,遇到的语文老师文学修养很好,时常给我们介绍一些宋词,他刚刚参加工作没有多久,带着极大的热情,时而把我们当做朋友倾诉,现在回想,也正是他给了我们古典文化的启蒙。 在他的课堂上,除了可以听到教科书上的内容,他偶尔吟咏的几句宋词总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也就是在那时,第一次从他那里听到了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也许是看到这班孩子的顽劣,让他以这首词作为警钟,给年幼的我们提出一次可以终生受益的警告。
少年不知愁滋味,不知道这首词的分量,却不料许多人终其一生将它丈量。只觉得这首词简单好懂,词中三个阶段,少年、中年和老年在不同的地方听雨。可惜,我们当初真正听懂的只有第一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中年此时与我们无关,老年离我们太过遥远,于是听完后,那些依旧沉浸在“红烛昏罗帐”中的同学们继续着自己的少年狂欢,课间的嬉闹从未停止。 后来在书本上看到一个寓言:在埃及金字塔畔匍伏着一个狮身人面石雕,据说它就是传说中的斯芬克斯,传说这个狮身人面怪物盘踞在一条通往开罗的必经之路上,凡遇到的人他都要回答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出的,都会被吃掉。 那条谜语非常奇特,没有人能够猜着结果,许多人被吃掉了,人们都不敢再走那条路了,要去开罗的人都只好绕千里。 有一天,一位年轻人听说了这件事,他抱着为民除害的信念决定去试一试。 斯芬克斯一见有人来了,非常高兴,觉得又有一顿美餐,他照例出了那条谜语:“什么东西早上是四条腿,到了中午是两条腿,当太阳落山时又变为三条腿?” “是人。” “什么!”人面兽感到万分惊慌,问道,“为什么是人?” “因为人刚生下来还不会行走,所以他两手在地爬着走,这不是四条腿吗?当人长大些学会了走路,不是两条腿吗?当人老年迈之时走路必须拄着拐杖,这不就是三条腿吗。” 斯芬克思被说得哑口无言,跳崖自尽了。 当时迷惑着,这个怪兽为何自尽,完全没有理由,只需把这个年轻人放行,让这条路恢复畅通即可。 后来,我觉得这件事情有其合理性,在这个神话中,这只天神派来的怪兽说出的谜语是一道天机,这道天机就是人的一生将会如何度过。而这道天机一旦被人参透,这只怪兽的使命也就完成,所以自然以跳崖的方式离开人间。 我们都是造物主的产品,始终逃离不了命运的设定。这命运,如同《听雨》中的玄关一般,无人可免,只不过处于飘摇乱世中的蒋捷会感受的更加深刻。 少年时候,必定天真烂漫。或者虚度年华,或者玩物丧志,或者醉生梦死,或者热歌劲舞,一个“昏”字,将少年对于世间的蒙蔽与迷惑表现出来。少年听雨,无论何处,皆在歌楼,挡不住的春风骀荡。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公元1274年,蒋捷考中进士,入朝为官。然而仅仅两年后,临安陷落,南宋灭亡,他自此开始了自己的漂泊生涯。 南宋朝廷的倾覆,不只是简单的改朝换代,这意味着古代中国第一次整体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征服,这种震撼和失落感对于当初的宋朝人来说是从来没有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失败,选择了自杀,所以崖山海战后海水中会浮尸十万! 而蒋捷选择了另外一种死法,他选择活着的死去,他身怀亡国之痛选择了隐居世外。刚开始没有生活来源,他的生活困顿寒苦,他在一首《贺新郎》中写道:
某一日,蒋捷在一个小村饮了些浊酒,出门时,醉意朦胧的摸到了身上的那支秃笔,出门遇到邻家老翁,问人家:需要我帮你写写《牛经》吗?老翁没有答话,只是冲他摆了摆手。 一代大师,沦落至此…… 在随后的岁月,或者为了生活,或者为了躲避元朝官府,蒋捷先后去了阳羡、晋陵、无锡、苏州等地,或隐居,或流浪,如果在某个地方住的时间较长,他就会在住处附近栽种一些竹子,与竹为伴,他也因此有了“竹山先生”的称号。 在居无定所、无法种竹的情况下,蒋捷就将竹林深值于心,他告诫自己要像竹子那样坚守自己的节操。 元朝为了笼络人心巩固统治,到处遴选南宋士子,只要选择合作,他便可出仕为官,但蒋捷不但断绝与朝廷的关系,也断绝了与其他文人的交往。他从不记录自己的生平事迹,别人也少有记载,他刻意的消失在茫茫人海,成了一个“隐士”。 “半世踏红尘,到底输他村景。村景,村景。樵斧耕蓑渔艇。”这幅蒋捷沉醉的村景中,是元朝刀斧下一个贵族诗人在幽黯处的浅唱,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就像雨中的竹叶,雨声淹没了竹叶含泪的低吟。 千百年来,读到《听雨》的中年时代,多少人悲从中来,蒋捷听着自己的“断雁叫西风”,可是世间人,谁的中年不是一地鸡毛,血雨腥风,只是我们耽于自己,误以为别人轻松。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画面中,一个白发老人独自在寺庙里倾听落雨声声,在尝遍了世间的苦楚,历经山河沦陷的灾难后,他将极端孤寂的心境在老年后归于空灵,这空灵埋葬了少年的红烛昏罗帐,也埋葬了壮年的漂泊不定。悲欢离合总无情,人若无情,何来悲欢离合。 闲看雨水点点滴滴到天明,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诗人将自己一生的经历大跨度地进行时间和空间上的融合,在结构上运用年龄与空间的跳跃,以“听雨”为媒,复沓串连、浑然一体,独具匠心,如一首曲子,有跌宕回环之感,读罢不禁伤感怅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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