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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碑漫笔】由隶书《郙阁颂》谈起

 lj0279 2019-12-15

由隶书《郙阁颂》谈起

作者| 郭名高

 景

东汉建宁五年(172年),太守李翕得知嘉陵江析里水流湍急,每到秋霖多雨季节,水势汹涌,江涛澎湃,常淹没道路,往来交通因此断绝。

析里乃梁、益二州往来之要津,如此以来,商贸停顿,郡县士庶工商深受其苦。太守李翕明其利害,责令属下衡官掾下辨仇审凿石架木为郙阁,于建宁五年二月十八日竣工。吏民念其功德,便将他的事迹刻在悬崖之上,故有《郙阁颂》。

仇绋像



该颂仇靖撰文,仇绋书丹。

在《郙阁颂》中,“三仇”俱出。仇氏家族乃当地名门望族,才俊辈出。清代王昶于《金石萃编》卷十四中说:“《郙阁颂》……碑文斐然可诵,书亦方正挺健,出于汉德、子长之手,二仇盖深于文学者”。清万经《分隶偶存》对其书亦有评价:“字样仿佛《夏承》而险怪特甚,相其下笔粗钝,酷似村学堂五六岁小儿描朱所作,而仔细把玩,一种古朴、不求讨好之致,自在行间。”


《郙阁颂》高171cm,宽126cm,共19行,满行27字。此颂原在略阳析里,到南宋理宗绍定三年(1230年),沔州(今略阳)太守田克仁得知它就在当地,甚是欢喜。田克仁自幼酷爱书法,曾临习过《郙阁颂》,今见原石露处江边,风雨侵蚀,剥落日甚,恐久而绝迹,便请人仿原石重刻于灵崖寺奈何桥边石崖之上。到了明万历年间,石刻右上角剥落尤甚,知县申如埙补刻缺字,并在石尾镌以“知县申如埙重刻”七字。其实,申如埙只是补刻而非“重刻”。因其字迹清晰,拓印流传甚广,造成混乱,以致讹传不息。


《郙阁颂》原石一直未动,地处江边拐角,有历代纤夫绳勒痕迹七道。1977年11月,当地兴修乡道,因爆破而致原石受损,散落江中,被有识者打捞出水,迁至灵岩寺,并粘接复原,嵌于前洞石崖上。

 格


就其书风而言,《郙阁颂》可用拙厚、高古、朴茂以及正大气象来概括。细言之,拙厚、高古多因其用笔、结体所致

《郙阁颂》节选



《郙阁颂》用笔沉实、饱满,粗细对比极小,波磔不甚突出,起收干净,常以圆笔为之,取篆籀笔法。此法于视觉上较为平和,行止笨拙,欲得其精神,当在金文上多下些工夫。值得一提的是,线条拙厚并非一味按笔使力,若能厚而不僵方见功夫;就其结体来看,《郙阁颂》的字形多呈方势。当然,此处所谓“方势”不尽指方正,也包括外轮廓常作正方形或长方形,或纵,或横,或方,极少有突出的线条去冲破这种边界。加之该碑线条厚实,用笔多作外拓法,颇有张力,使正大气象极为突出;事实上,结体往往会左右章法,《郙阁颂》字距、行距皆紧密,不能说与其字法没有丝豪关系。因为它厚且密,容易产生壅塞、压迫感。对此,要有所缓解,当在空间虚实、线性刚柔以及章法分布上多花些心思。从章法上来看,《郙阁颂》有三行未满,因此生出虚实、错落来,对该碑整体可能出现的壅迫起到了缓和之效。而其朴茂又给识者以扑面而来的气势和力量,正是展厅时代所热衷的手段。
               
                         临习功课


隶宗两汉,这是毫无疑问的。据其风格、功用,又分为简牍帛书、摩崖石刻和汉碑三大类。相较而言,汉碑多谨严、庄重,在技法上更加纯熟、完备,可作为初涉门径,以便立法守规;有此基础,再从摩崖当中得气象,从简牍帛书中获得趣味性和书写性。


《郙阁颂》系摩崖石刻,学习此碑与临摹汉碑名品绝然不同,它要求意胜于法,情多于理。其前提便是纯熟的技法积累,包括对笔法、结体、书写节奏等,要有极高的驾驭能力。若不通结体、向背之理,信笔即求畅怀,多失之粗野、恶俗;当然,在施墨、用笔上有亏,斤斤计较于形似,则气象、精神便不能如意。也就是说,隶书入门不宜从摩崖石刻着手。


在临《郙阁颂》之初,我们最好对碑文做些释读,明辨是非,尤其对《郙阁颂》中通假字要有些了解,如“漂”通“慓”、“柱”通“注”、“盆”通“湓”、“讓”通“攘”、“隐”通“穩”、“两”通“輛”、“儗”通“擬”、'醳”通“釋”、“艾”通“乂”、“苻”通“符”、“确”通“埆”等等。如此,许多看似不通的句子才能读得顺畅,不致于参考那些不够严谨的资料以讹传讹,甚至在创作时出现差错。例如“塉”,在有些印刷品中就注释成“脊”,若不明就理,冒然使用还以为有据可依,那就闹出了笑话。该印刷品还有“经用䘢沮”的注释,此句当作何解?在此之前,笔者曾见当代某隶书名家这样临写。从目前残损的拓片来看,将“㭊”当作“䘢”看待也无可厚非,而其语境又让人匪夷所思。貌似如此,其实未必然,当是误刻或石面漫漶而误判。《隶释》中将”㭊”的左侧写成“衤”,“㭊”是“析”的俗字,以此来观照“经用㭊沮”,就能讲得通畅。因为,略阳在东汉时谓之沮县,析沮,即沮县析里,本应作“沮析”,或考虑与上下文“旅”、'府”等字要合韵才予以颠倒吧。

㭊字即“析”



梳理这些碑文,是我们靠近那个时代的重要途径。

 体

在汉碑上下过工夫的人,回头再看《郙阁颂》,会觉得结字方式极为单一:方方正正,很少有特别突出的笔画,即便有,也是在一定范围内收住,使外边框接近长方形或正方形;而左右结构的字,偶有高低错落,对比却不强烈;在空间分割和笔画向背、俯仰方面虽有讲究,对比也不强烈。

与《曹全碑》《礼器碑》不同,《郙阁颂》极力弱化主次笔画的对比。以“里”、“百”、“長”等字为例,此二碑在主笔长横或捺画上尽力放纵,和其余部位的收形成强烈反差,进而使视觉的感知力也活跃起来。而《郙阁颂》则不然,汉碑中常出现的主笔在此有所收敛,本该收的地方却夸大了许多,如此以来,结字就显得方正平和,偶尔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憨朴。


在临习之初,我们不妨对《郙阁颂》的字法进行一些分析。以“阝”旁为例,“隱”与“隤”在此就大不一样,结合相邻部首来琢磨它的变化意图,进而对法度的认识会更加深刻。


《郙阁颂》在结字上趋于平正,并非毫无节制。在易于对称的地方,它试图以空间变化、线条入纸角度、点画的高低大小等手段来破之。比如“莫”字,起笔两点与收尾两点从角度、大小方面尽力避免可能出现的对称和工艺化倾向。又如“经”字,起笔是一个“8”字状,容易类同,故以左右斜线的曲直变化使其不再均匀、对称;其下三点,以中点为核心,左右两点与其高低、亲疏有别,在大小、胖瘦上也有差异;而右边“坙”部更容易对等,故以弯曲的竖画来破解。当然,类似的手法在汉碑中俯拾皆是。


《郙阁颂》中还有一些特殊字法,如“過”、“乗”、“㭊”、“歲”、“墮”、“攻”、“嶃”、“燥”、“就”、“康”、“愛”、“通”、“垂”、“塉”等等,这些写法在其它碑帖中极少见到,可重点予以临习,将其熟记于心,信手拈来即可使用。

《郙阁颂》特殊字法



此外,可以将字法的纵横、正欹等变化置于章法层面来理解,掌握书写过程中因势赋形的技巧。


一言以蔽之,对比、分类是深入认识事物的重要手段,而读碑、临帖亦当如此。
           

 郭名高隶书对联



笔法与线条


如果将书法结体比作武术招式,那么,《郙阁颂》并非绚丽、夺目一派,其胜处在于力量和气象,属于大朴不雕、大巧若拙的范畴。学习它,需要锤炼好线条,否则,即便形似仇绋再生也没有多大意义。而线质能否得以提升,要看笔法是否得当,再视熟练程度即功夫之深浅。


《郙阁颂》起收多篆籀法,虽有一些波磔,却钝厚、含蓄,未伤其凝重。事实上,篆籀笔法相对简单,不外乎直线和曲线。在起收方面,强调逆入平出;线条中段,把握好提按关系尤为重要,切忌用笔一滑而过。于此,能否营造恰当的发力点和把握好分寸则成为关键。直线多提按,弧线重绞转。无论提按还是绞转,都需要解决线条中段的力怯之弊。


而学习大篆对于把握《郙阁颂》一类摩崖石刻的精神至关重要。
当然,这只是笔法的一个方面。在青铜器上铸造,或在碑石上镌刻,即便工匠技艺超群,也会丢失许多东西。对线条的理解和追求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书法审美和风格。窃以为,学习汉隶可以从吴昌硕或于右任的作品里琢磨线条的品质,好的线质需要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一、厚而能松。“厚”指线条饱满,有力量感;“松”指灵动,有柔韧感。这里可能会出现一个误区,错将粗重当厚重。正因如此,常见一些写手使笔如用刀斧,费尽浑身力气,使线条粗了硬了,但乏少弹性,字是僵死的。其症结在使强用狠,不懂百炼刚才能绕指柔。可以断定,这些人在线性和提按关系上还存在一些误区。

于右任作品



二、刚而能柔。以于右任这副对联为例,其书虽从魏碑中出,却散尽雕凿之痕,有极强的书写性和刚柔对比关系。


三、苍润得宜。此美虽涉及墨法,却受书写节奏、提按、执笔松紧等用笔方式的影响,系线质审美范畴。苍则恣肆,有金石味;润能温雅,多生书卷气。


得此认识,师法《郙阁颂》就会胸中豁然。临习之时,当反复锤炼逆入平出、提按、翻折、节奏等技法,以臻完善外。再者,要对线性之松紧、动静、苍润诸多美学元素有个深层次的理解和把握。

《郙阁颂》


 法

笔法影响字法,字法左右布白。《郙阁颂》以中锋为主,弱化主次对比,字形方正且敦厚。如此以来,章法上就避免了穿插揖让,只需从容排布即可。与汉碑《曹全碑》《乙瑛碑》《礼器碑》不同,《郙阁颂》虽有行有列,但字距、行距差别不大,颇为密集。加之线条沉实,结字方正,容易产生拥挤、压迫感,而三处半行所营造出来的虚实错落缓和了如此弊端。当然,仅此还不够。虽然,《郙阁颂》结字大小相当,字的边框极力朝外撑开,但汉字有繁简之别,笔画多则空间紧密,笔画少则空间疏朗,客观上有了疏密变化,从而有效地缓和了堵塞之感。

颜真卿《颜家庙碑》



康有为曾在《广艺舟双楫·本汉第七》中有这样的认识:“吾尝爱《郙阁颂》体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唯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也就是说,颜真卿楷书在章法、结体上由此汲取了不少营养。就他的代表作《颜家庙碑》来看,用笔沉实而少粗细对比,结字外紧内松,使主框架内的横画缩小似短点,在线条交界处常留有余白,以此作为造虚之手段。正因如此,其章法虽然朴茂,却常有空朗之感。当然,相较《郙阁颂》,《颜家庙碑》已经有了鲁公的独特见解,他进一步强化了内空和对虚笔的运用。事实上,颜真卿的《颜勤礼碑》也是这样的章法,但在视觉上更为空灵,除了对以上技巧的运用外,他还强化了线条粗细对比,从而使朴茂之美有所变异,至于优劣暂且不议,其思维方式却给了笔者很大的惊喜。

颜真卿《颜勤礼碑》


 《郙阁颂》临习要点


诚如前面所述,《郙阁颂》并不适合初学者藉此入门。那么,对初学者要强调的训练方式、方法就不能生拉硬套于此。


就材质、工具而言,临习此碑的纸张以半生熟为宜,笔以兼毫或长锋羊毫乃佳。


《郙阁颂》线条粗重,若按锋不足则有失厚重,按后不能提则易僵死。初始以兼毫抚古,颖毫弹性适宜,容易得心应手。若要线条有弹性,贵在能松弛下来。这样,使用长锋羊毫益处极多。因其锋长蓄墨多,提笔下按常力不从心,且线条容易绵软乏力。要克服此弊,需要把握好提按的分寸。笔能提得起,线条才会灵动且富有弹性。


软笔可作硬梆字,“唯笔软则奇怪生焉”,林散之的草书即是如此。当然,要塑造个人风格,工具上可以多做些探索。唯其难,才可能独领风骚。

郭名高临《郙阁颂》


经过一番临习,对《郙阁颂》的结体、笔法会有相应的积累,以此为基,可从节奏、墨法等方面进行专项训练。同时,需要相应的美学储备。比如从行草书中体会线条的节奏感,从帖学大家米芾、王铎等人那里揣摩用墨的方法。近现代还有吴昌硕、于右任和林散之,他们的作品都有许多养分值得我辈去吸收,进而丰富碑刻中已经消失的美学元素。


由实临到意临,由无我到有我,其实是一个眼手合一到思想复苏、参与的过程,也是临帖向创作过渡的一个重要阶段。
        

 伸


一碑一法,有其长便见其短。书法的精彩是以特定的形式来呈现的。比如《曹全碑》,用笔圆劲,笔画常分主次;字形纵横、收放多有变化;加之立碑所需之庄重,其章法以行列分明为上,字距大、行距小。《曹全碑》不宜写大,再大味道就变了,气势也跟不上。此弊乃笔法、结体所致,但《曹全碑》的章法与笔法、结体是契合的。若以《郙阁颂》的章法为之,字形、笔画还保持伸胳膊展腿的模样,就可能与周边的字相牴牾,和谐度也会差很多。换言之,以《曹全碑》的章法来安排《郙阁颂》中字,朴茂之美也会受到影响。

《衡方碑》



《郙阁颂》的形制类似今日的中堂。若以其字法、用笔和章法来创作对联,就会面临许多问题。换言之,学习书法仅习一两家碑帖,是远远不够的,应该傍涉其它。至于哪些碑帖值得去借鉴,也是有讲究的。窃以为,初以笔法相近者为妙。可以罗列许多,比如《衡方碑》《好太王碑》《封龙山颂》,还可以考虑《石门颂》《大开通》以及《曹全碑》。这些摩崖石刻或汉碑皆以圆笔为主,笔法体系是一致的,容易相互协调、融合。


应该说,《衡方碑》与《郙阁颂》相似处颇多,不妨交替临习以补字法短缺之弊。而《好太王碑》以憨拙见胜,也可从中汲取一些营养。但是,上述三个碑在章法和字形框架上极为接近,补益也是有限的。而《石门颂》的恣肆、豪迈可以在书写节奏、笔画的伸缩性上对前者进行有益的补充。《开通褒斜道刻石》章法浑然天成,有穿插揖让之趣,可以借鉴。

《开通褒斜道刻石》


至于《曹全碑》,我们可以借鉴它字法上的跌宕变化和收放自如。有了这样的认识并能熟练掌握其中技巧,字法、用笔就是活的。具备了随意组装、造型的能力,作品的整体感才可能浑然天成。


也就是说,创作一副对联,基调可以定在《郙阁颂》上,但不必囿于其规距而束手缚脚。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可能生动、感人。


当然,笔法是多元的,不唯上述一个体系独大。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讲过:“书法之妙全在用笔,概举其要,尽在方圆。”方圆不只存在起收和线形上,还包括此外对空间的分割。换句话来讲,我们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从《张迁碑》《峄山碑》甚至颜真卿的楷书中吸收一些东西为我所用。


临碑无禁忌,贵在有想法。书法能否形成个人面目,关键在延伸的触角和思维方式。           
                           

 格


书法创作有极高的要求,最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书法文本的原创性和高雅性;二是艺术语言的独特性和纯熟性。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帖》、米芾的《蜀素帖》,或文或诗,皆能书文同辉,此乃上善。事实上,技法纯熟易得,在此基础上又有个人面目则难。若文本的原创性、高雅性与技法的娴熟、独特得以高度契合,则书法创作的艺术性才能得以升华。虽然,我们有国展,有兰亭奖,听起来高大上,实则绕着技术打转转,即便如此,能具备个人面目的作者还是很少。


文人书法需要相应的文化支撑,而时代不同了,赖依生存的土壤也贫脊下来。我们承认文化背景的变异,并不意味着要降低书法的高配置。


观千剑而后识器,继承是前提。见识与功夫并重,才有可能把事情做好。若技术不达标,或信笔为体,那是写字;没有个人面目,只存某家某法,那是书奴。这里,我们不谈创新,能有个人一点面目还是很有必要的。要实现这一目标,需要从理念、笔法、结体、墨法、章法、材质工具诸多方面予以提升、继承、融合、提炼、思考和探索。


比如习碑,众人多被斑驳漫漶所惑,一味追求金石气,忽视刚柔并济和书写性,我等何不从帖学上汲取一些营养,兼顾众美?他人多用兼毫,我何不以长锋羊毫反其道行之?有想法才能出新意,莫因形而下的东西束缚了思考和探索的步伐。


具体到笔法,不只是起收、行笔,对线形、线性的打磨,对笔法符号化的提炼和运用必不可少。比如米芾的竖钩、反捺,颜真卿行草书遒劲、恣肆的线条,黄庭坚行草书中极具抒情的长笔画和大胆用点等,都极具个性。事实上,有技术高度的个人面目就是风格。


要塑造个人风格,对线形、线性的关注和思考必不可少。

《曹全碑》



所谓线形,是指线条的外在面目,或方或圆,或粗或细;长短有别,曲直相生;有方圆变化,有粗细对比。圆则遒劲、高古,方则刚健、雄强;粗细变化小容易古朴,起伏差异大多妍丽。《曹全碑》不同于《礼器碑》,多因线形;《始平公造像》使人印象深刻,也是缘于笔法和线形。线形特点越突出,作品愈有特点。换句话讲,只强调面目,很有可能破坏作品的丰富性。若不能在某一方面达到极致,艺术的高度就会受到影响。譬如何绍基、伊秉绶的隶书,如果气象、笔力跟不上,他们的作品就不值一提。事实上,以风格见胜的书家,往往以有亏法度来成就面目。当然,他们在某些方面也有过人之处。不管金农也罢,吴昌硕也好,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始平公造像》



再谈线性。线性即线条的质感,包括线条的刚柔、清浊、光涩、枯润等等,其特点常影响作品的气息和格调,是融到骨子里的血。同样以学碑立身,赵之谦以柔化刚,孙伯翔则以刚见性。再比如赵孟頫的行书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在线条质感上就有很大差别:前者光而润,后者涩而枯。因此,作品的气质、作者要表达的情感就截然不同。

赵孟頫行书

颜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线形、线性是书法美学中极其重要的构成元素。因为书法美学元素的多元化和独立性,才使书法风格的多样化成为可能。


当然,墨法也值得深究,它有时会左右作品的气息。王羲之行书儒雅、清新,其墨在黑,黑能出神;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虽是小字,却有枯湿浓淡变化,加之线条遒劲、刚柔相济,给人姿肆、悲愤之感;董其昌善用淡墨,作品就闲适、散淡;

王铎草书



王铎敢用涨墨,强化点、线、面的对比,使晦明相生,润枯浓淡一泻而下,作品极富节奏感和气势。


当代书法创作,因为展示空间和背景的变化,追求视觉冲击力已成常态。与此同时,在用墨方面也更加讲究。枯润易得,有逸气则难;带燥方润,枯中得润尤难。墨分五色,水是灵魂。在这方面,林散之是集大成者。他的草书有逸气,绵里裹铁,恣肆之外又不乏温润,这是极难得的。究其因,林散之初以画立身,对笔墨与水的关系理解深刻,所用毛笔多为长锋羊毫,颖毫柔且蓄墨多,驾驭不易更要把握好提按。笔不宜按得太死,如此,线条就容易灵动,富有弹性。而好的枯笔不是使力用狠抹出来的,它讲究一个“松”字,即执笔贵松,行笔尚柔,不使笔实,从容自在乃佳。


墨有清浊之别:董其昌、林散之有逸气,用好了水则清;黄宾虹与当代周俊杰贯用宿墨,墨有阴晦之趣,谓之浊。清浊没有高低,乃审美范畴,取舍、得失会影响作品的面目。

林散之草书



与古人不同,今人习惯用生宣,时作大字,因此,对用墨的探索不曾止步。比如大字作品常有氤氲之气,就是水与墨的探索。墨、水分置,蘸水濡墨,行笔调锋之际使二者得以交融,这样,墨是活的,有浑厚感,若群山被雾霭所掩,得朦胧含蓄之趣。


古人制墨成锭,所用材料或松烟或油烟。油烟墨“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松烟墨则浓黑无光,入水易化。据其特点,书画家各有取舍。若为小字,以油烟墨缓缓研之最佳,墨黑且亮,入纸具备穿透力。

黄宾虹金文集联



黄宾虹家中曾以制墨谋生,所以,他对墨性极有研究,喜欢用宿墨写字、作画。宿墨乃隔夜余墨调水而成,墨色虽灰,层次感却强。为求此效,黄宾虹常将墨锭久泡水中以制宿墨。孰料,此法使满屋尽是恶臭。他的作品一旦展开,亦有余味,此不细表。


时至今日,制墨业颇能顺应市场需求,宿墨也有瓶装销售,摒弃异味,开瓶还有清香。以此墨与水并用,多见水墨分离效果。当代书家用墨讲究者有之,河南周俊杰先生即是其中之一。曾听他言用墨,先在砚池倒上红星墨液,调少许现装宿墨,再续少量水,以墨锭缓缓研之。创作之时,蘸水濡墨,把握好书写节奏,这样,墨的枯湿浓淡都出来了,墨黑而不焦,枯而不燥,涨墨处偶尔会出现块面,细察之,墨、水分离,似氤氲之气缭绕扩展,辨识度极高。


事实上,书家用墨各有不同,审美好恶决定个性化存在,不能以己好强加于人。

当然,材质、工具对作品风格也有影响。比如米芾的《苕溪诗帖》与《蜀素帖》,前者为纸本,纸张细腻易得书卷气;后者为蜀绢,材质粗且熟,多见金石味。又如沙孟海,常以蒜头笔作大字。这种笔多为兼毫,锋颖极短,因为蓄墨少,需要频繁蘸墨。而大字多按笔,其书风与林散之就迥然不同。林散字擅用长锋羊毫,笔毫柔且蓄墨多,其线条相对细一些,绵劲一些,墨色更富于变化。


至于用笔,其实是没有禁忌的。当代王镛喜欢用小笔写大字,故苍茫恣肆。却因笔锋短,线条的弹性就弱一些;伍灯法师(张培元)贯用锋颖很长的羊毫笔,故得瘦劲圆润之美。


简而言之,作品风格常因笔法、结体、章法、墨法、工具、材质等元素而受到影响,其关捩还是人,是由人的审美好恶决定的。没有独立的审美品质,就很难形成个人风格。而培养、提升自己的书法审美能力,就显得尤为重要。

 作

王羲之《兰亭序》


创作是相对临摹而言的,并不是说,临摹就不能成为书法经典。《中秋帖》是米芾临王献之的,神龙本《兰亭序》是冯承素摹王羲之的。吴昌硕一生专注于《石鼓文》,所留篆书作品多为临作或集联。王铎也有数量惊人的临作存世。这些临作或放大,或改变笔法、结体,或变化章法,因为注入个人一些想法,不乏精彩之处。

吴昌硕《石鼓文》集联



创作立本不仅看有无新意,还要强调技术高度上的自我表达。若无自我,依靠纯熟、完备的技法来支撑,也有可能赢得一席之地,反之则不然。书法的艺术性在技法层面占有很大的份额,其次才是个人面目。


吴昌硕的《石鼓文》之所以被人推崇,也是基于以上两个方面。虽然他的内容依托秦《石鼓文》,结体还是有个人一些想法,加之在线质、墨法上的高度,已非彼时之《石鼓文》了。

敦煌壁画



由此联想到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来。虽谓之摹,也称得上纤毫毕现,但出来的味道与原作还是有区别的。略作分析,其临摹作品有两个方面值留意:一是材质的变化,二是对色彩的还原。今人习碑,用的是毛笔和宣纸,却要追求刀刻之痕、斑驳之效,无异于缘木求鱼,是要不得的。千年沧桑,壁画本色已经脱落、氧化,绝非昔日模样。张大千通过研究、分析,还原壁画本来色彩,个人想法的介入是显而易见的。今日,敦煌壁画最初的样子已经无法目睹,大千先生的壁画系列就成了另一类存在,其价值是多维度的、深刻的。

张大迁临摹敦煌壁画



话又说回来,以《郙阁颂》切入创作,不是无我之临摹。这里存在一个取舍、变通的问题。《郙阁颂》字法多方正,极少有突出的笔画。如此以来,作品若要聚气,则章法上贯用的穿插揖让、跌宕起伏就无法实现。故而采取密排布,使字距、行距紧凑起来,给人扑面而来的气势。也就是说,章法与结体是相依并存的,一旦某些元素发生变化,再要机械照搬,必悖和谐,难成佳作。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还需要从理念上入手。学碑临帖,关键在能化。某碑帖有可取之处,未必要照搬不误才算善学。更何况,风格类作品最大的优势在于拓展习书者的思维方式,而非坚守某家法度,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们判断作品之优劣,在技术层面要考虑字法、章法、墨法、节奏以及虚实等美学元素有无缺陷,能否因势赋形、文书相契。《郙阁颂》之美在拙朴,尤其以气象宏大见胜。通过分析它的美学构成,来确定我们的取舍方式,不必尽数吸收。


临摹到创作,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未必顺理成章。此前,笔者曾作《意临才是临摹到创作的桥梁》,强调的是方法和理念。今再赘一言:没有比较,思维的空间永远是局促的。


且以“里”字的不同写法为例,来分析创作思维。

同字异质



如上图,第一个“里”字出自《礼器碑》,系地载式组合,即上小下大,上收下放,“曰”字外框架较下边“土”字最后一笔,有明显的收放关系。这种方式在《张迁碑》《曹全碑》中极为普遍。但并不是说,这几个字就没有各自的特点。其差异会因笔法、线形、线性以及笔画排列方式而客观存在。


《礼器碑》和《曹全碑》这两个“里”字在字法上最为接近。其区别在于,前者线条瘦劲、硬朗,除了最后一笔雁尾写得粗放、豪迈以外,其它笔画在粗细变化上不甚明显,给人一种硬度,骨力强劲。后者则不然,虽然线条本身并不粗重,但起伏变化却大。粗细差异大,线条圆转,有柔韧感,在虚实上也就强化了对比,给人一种阴柔之美。除了线性、虚实外,这两个字的区别还在于最后一笔的收尾。前者雁尾起伏大且节奏感强,颇多锐利和阳刚气;后者虽有起伏,但要平和得多,用笔舒缓、圆转,似美人闲庭信步,不温不火。


将《张迁碑》中“里”字与以上作比较,它们在线条排列上有明显的区别。后者“曰”处并列两竖近乎平行,使其框架呈长方形。长方形给人以硬度和清刚气。《张迁碑》因清刚、雄强出众,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一在空间分割和组合上,线条纵横交接常出现九十度夹角;二是起笔、收笔多用方笔,崚嶒分明;三是用笔多铺毫,线形直且爽劲,有凌厉感。


至于《郙阁颂》中“里”字,与以上汉碑又有不同: 一绝主笔,不使突出、张扬;二用夸张,打破固有审美思维,使上边“曰”部外撑放大,下边“土”部收缩与其上宽窄相当。如此以来,字就多了几分憨态,犹如极富夸张色彩的漫画,趣味横生。与它碑相较,《郙阁颂》用笔朴厚、圆劲,字态平正、凛然,若大汉守户,威武不可侵犯。


将这四个字并置一处来分析,差别还是很突出的:或瘦劲如铁,或温润如玉,或质朴雄强,或憨态可掬。而左右其美学走向的,不外乎结字方式、线形粗细长短、线性之刚柔、用笔之方圆藏露,以及对虚实的把握,对书写节奏的掌控。


笔毫有长短、刚柔,纸有生熟、软硬,墨分枯、湿、浓、淡,每一种选择,在既定元素下,都可能出现别样的味道。比如长锋羊毫,蓄墨能力强,颖毫缺乏弹性,其用笔与短锋硬毫大为不同,线性、墨色也有差别,作品出来的气息、格调自然迥异。若以长锋羊毫在不同纸性上创作,肯定会有一些区别。而创作就是将以上构成元素进行个性化锤炼、组合,寻找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郙阁颂》集联



就这件集联而言,作品与原石集字大不相同。在字法上,我们可以朝《郙阁颂》上靠,但并不是说,没有可发挥的余地。对虚实的把握,对墨色的关照,对书写性的理解都是原石所没有的,也是我们学习碑版应该思考和实践的突破口。

郭名高《郙阁颂》集联习作



前边已经就书法的构成元素和创作思维作过简单阐述,实践起来,还需要不断探索和完善。


现就拙作略陈浅识,以求教诸方家。

郭名高拟《郙阁颂》笔意创作


先看内容:“煮沸三江水,同饮五岳茶。”吟此联,顿觉一股涛天气势扑面而来,人也激动、豪迈起来。其意境与《郙阁颂》的气质颇为相合,胸中勃勃,书意大增,遂拈纸而为。此联写了多遍,或因墨色,或因结字,总有不尽人意处。笔者反复多次,才算有些改善。

是联以《郙阁颂》的正大气象为旨归,字法多作正局,线条粗细变化不大,但强调了虚实对比,尤其在墨法、空间和线条交接处都体现了作者对这一美学构成的理解和思考。因为字距大,要写出节奏感、不致平铺直叙状如算子,在字形、章法上就不能照搬原碑。


“煮”与“同”、“三”与“五”、“江”和“岳”,都处于上下联水平位置,若没有一点变化,会显得僵死、无趣。而笔画之多寡、结构之差异客观上会形成一些视觉变化,这里无需赘言。

但“三”和“五”都属于独体之,易于横势呈现,如果不能因势赋形,就会影响作品的整体效果。


当然,变化需要把握好分寸,过之则做作,不及则无趣。
就纸张而言,我习惯使用水纹纸。这种纸介乎生熟之间,墨之渗化易于掌控,所求之度也合我意;至于长锋羊毫,蓄墨能力强,弹性差,若要书写自如,笔锋不可抵死。唯有如此,线条的弹性才能出来,墨色更为自然。同时,以柔毫创作,字容易写松、写活,可得苍润之美。
郭名高隶书作品

郭名高隶书对联


一日,见朋友以魏碑录二句:“宁守寒窗独寂寞,勿滥交游乱心性。”内容似联非联,盖因末句不合联律,乃作联大忌。然乍读是句,我极为心仪,便不在乎其不足了。诚然,诗联能合法度者最佳,若因规矩而损本意,岂不成了文字游戏,不玩也罢!犹如写字,偶尔破法或有奇趣。


是句以“宁”、“勿”引领上下,颇有警诫、劝勉之意,于我则是生活写照。因性格故,我与他人往来极少,即便文朋书友,相聚也不甚频繁。一个人喜欢待在工作室里写字、作文,窗外风月复归去,室内冷暖且还来。我以极大的热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眨眼间,十七年就这么过去了。当初一头乌发,如今脑门敞亮;单薄的身子鼓了起来,腿脚愈发笨拙。人到中年,寂寞也是有贯性的,再要放开手脚,又觉得索然乏味。


想做的事情照做,力不从心时就顺其自然吧。人一旦有了方向,脚步就不会杂乱无章。


此句得我心,故提笔而作。遇到字法问题,还是费了一番心思。上句七字,竟然有六个“宀”头,怎样和而不同于无声处见变化,的确需要一些积累。联讲平仄、对仗,书有纵横、正欹,因势赋形得其活,这是书法常见的表现方式。当然,也不尽然。墨色有枯湿浓淡,线条有刚柔、轻重,笔法有方圆、藏露,章法或跌宕或呼应,如此等等,书法才有了品赏的内容,不唯文辞所存之思想。

郭名高隶书对联


事实上,书法创作就是在处理各种关系,未必尽善,但一定要有全局观。作品的优劣、高下其实就是一个书法家综合素养的抽象化展示,其中包括他所下的工夫,他的智慧、审美和情性。由此而论,研习书法何尝不是在修身养性呢?
            

                          2019年11月15日完成
                              2019年12月7日再次修改


作者简介:郭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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