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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大马士革无威士忌可售

 漢陽子 2019-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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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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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寻遍城东太阳之门(东门)附近的老街。这片区域本是传统的酒吧街,而今天夜色中所有的店铺都紧闭。十二月初的沙姆城自顾自地静静下起冬雨,罗马帝国与阿拉伯帝国的厚重历史以及仍在被构造的战争记忆都一并冷冽淅沥地落下。

长夜漫漫,若买不到威士忌,我们将无处可去。

(一)

自今年八月始,我每周三、四都会到贝卡省的希图拉镇工作两天。闲暇时喜欢和学生们站在阳台上远望前黎巴嫩山(Anti-Lebanon mountains)出神。我的叙利亚学生总说,翻过那座山,就是叙利亚了。痴痴地从夏末望到了初冬,把近处田里的植物从翠绿望到金黄再眼看着它们成泥化尘,我终于得以接近并翻越那片山峦。

远处便是前黎巴嫩山 (图源作者)

每个生活在黎巴嫩的人都同时也生活在一个叙利亚语境下。抛却历史上两国的文化相亲或政治恩怨不谈,光是2011年叙利亚爆发战争后迁移到黎巴嫩的一百多万叙利亚人,就已经让黎叙两种真实在黎巴嫩产生了无法分离的交叠。大马士革、阿勒颇、霍姆斯和提尔、赛达或的黎波里一样都是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高频词。大概同是以异客的身份漂泊在异乡,与叙利亚人的交往比同黎巴嫩人的交往多了些相互扶持的意味。

马赫穆德是我在贝鲁特的乌德琴老师雅赞介绍给我的叙利亚小伙,他俩是来自大马士革农村省Dayr Atiyah村的总角之交。战争爆发后,马赫穆德选择留在叙利亚,在霍姆斯和大马士革完成自己的本科学业,而音乐天赋傍身的雅赞则像很多叙利亚年轻人一样西走黎巴嫩。

和马赫穆德的见面选择在三点城北的圣十字教堂前。他刚下了课,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十足的大学生模样。我穿了件暗红色的套头毛衣,显然我们都低估了天气的严寒。简单握手问好后,我们小跑着前往多玛之门附近的咖啡厅。温暖的室内和冒气的热饮显然才是冬季闲聊的最佳伴侣。一路上,这个和我同年的小伙子不停在为他不流利的英语向我道歉。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呢?”我程式化地问道。“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还有一个姐姐,她们都已嫁做人妇。我父亲去世了,所以现在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他回答,语气澹然。

“战争期间你想过要离开叙利亚吗?像雅赞、卡桑他们一样?”

“我没什么技能,家里也没做生意。离开了这个国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何况我父亲去世,我又是家里的独子,一来我被免去了服兵役参加战斗的义务,二来我也需要承担家里顶梁柱的职责,我的妈妈离不开我。”

叙利亚男性青壮年许多是为了逃避战争时期的兵役才流落在国外。年轻的男性选择远走他乡而老弱病残妇幼便被“剩下”了。一个当地的逊尼派大伯告诉我说,《古兰经》认为信众如果不能对局势做出正确的判断,不能辨别孰对孰错,那么他们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参与。他说年轻人们不愿轻易站边,也不愿和自己的国民作战,使得离开成为一种具有宗教价值的正确。

马赫穆德打开手机翻到谷歌地图,指着从大马士革与霍姆斯之间的一个小点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村子Dayr Atiyah。”紧接着,他告诉我2013年达伊什入侵了村子,在一个月内残杀了超过一百平民。“他们处决的对象主要是政府公职人员,我爸爸就是那个时候被杀死的。” 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时马赫穆德正在霍姆斯上学,关于父亲被抓走和被处决的细节,他也所知了了。六年过去,对于父亲的惨死,他已经平淡自若,至少没有了神情上的悲伤。

Dayr Atiyah村处于大马士革和霍姆斯之间 (图源作者)

(二)

“你喝酒吗?”我问马赫穆德。这可以算是“你更偏宗教还是世俗”的替代性问题。从非饮酒者到饮酒者的转变可能代表着个人认识论或者世界观的转变也可能同时昭示着社会情境在某些方面的变化。听到这个问题,马赫穆德突然激动起来,他手舞足蹈地详细向我描述了三年前他第一次喝威士忌,同时也是第一次喝醉的情形。由于不知道威士忌的暗黑力量,所以以喝饮料的方式将其一干而尽,最后睡死在厕所。

战后的叙利亚似乎在很多方面都变得比过去更世俗了。街上戴头巾的女孩儿大大减少,饮酒的年轻人日益增多。战争所带来的诀别、身不由己和精神忧郁把宗教的生活方式刺穿了一个小洞。从这个洞吹进的风可以稍稍纾解生活的苦闷。

“你想不想喝威士忌?我有两个朋友正在过来的路上。去花园或者去酒吧都行。”马赫穆德突然问我。“花园?就是那种公共的休闲场所?”零度左右的冬夜,在战后的伊斯兰国家的室外公共空间和几位穆斯林同龄人一起喝威士忌,想想都朋克。“你们通常都在花园吗?那我们就去花园吧”。我开心极了。

白天的“酒鬼花园” (图源作者)

马赫穆德的朋友阿里和萨勒赫很快就到了咖啡厅与我们集合,简单寒暄过后我们决定直奔主题——买威士忌。一路上寒风瑟瑟,千年古街上几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寻找卖酒的商铺。“我们几个一看就是要去做Haram(指宗教上的禁止)的坏事。”我打趣道。

大马士革街上卖酒的店铺 (图源作者)

一路上店铺都紧闭。我们不得不穿过更多的小巷去找寻威士忌。在Bab Tuma附近我们穿越了一个什叶派社区,街道里具有宗教特色和军事特征的装饰和我熟悉的贝鲁特Dahieh什叶派社区如出一辙。我指着头顶横幅上带着绿色头巾的熟悉形象问道:“这是伊玛目阿里吗?” 萨勒赫对我摆摆手,纠正道“是侯赛因”。然后小声说了句“什叶”,同时眼睛一斜对着我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他的小动作倒是印证了前几天一位大马士革大学的教员向我提供的信息。什叶派教员阿卜杜拉告诉我,什叶派在叙利亚社会中的边缘化被战争无情加强了。战前,他们被认为是叙利亚人中的少数派,因其数量只有什叶派穆斯林的六分之一。战后,他们则更多地被视为伊朗和真主党的木偶。什叶与逊尼通婚在过去本是再平常不过,如今则没有逊尼派的父母愿意把女儿嫁给什叶派的小伙子。战争中不断被强调的代理人概念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叙利亚人”这一身份认同。不同的宗教和宗派往往对应不同的军事力量,而后者又被不同的大国所支持,叙利亚成为透视代理人战争的“棱镜”。“棱镜”的可透视性部分击碎了国家认同和国家团结。

我们寻遍城东太阳之门(东门)附近的老街。这片区域本是传统的酒吧街,而今天夜色中所有的店铺都紧闭。十二月初的沙姆城自顾自地静静下起冬雨,罗马帝国与阿拉伯帝国的厚重历史以及仍在被构造的战争记忆都一并冷冽淅沥地落下。买不到威士忌,我们无法在花园里畅饮。连酒吧也都锁上了门。长夜漫漫,我们无处可去。

2011年内战前,叙利亚磅和美金的汇率是50:1左右,2017年是500:1。前两天在黎巴嫩边境汇率是830:1,而买威士忌这天则超过了1000:1。中央银行的官方汇率仍然是434:1,黑市的美金汇率已经约是官方的三倍。疲软的叙利亚磅就像被扔在过山车中的婴孩,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随着大势起起伏伏。商店店主经受不起叙磅的贬值,害怕售出的东西反而需要更多的钱买入用,害怕没赚到钱反而亏了本,索性都不营业了。

在筋疲力竭的绝望之际,我们一行四人终于找到了整个酒吧区唯一营业的南美风格小酒馆。萨勒赫一入座就埋怨我说:“都是因为你们那边的黎巴嫩人过来抢我们的美金,搞得现在叙利亚也没美金了!”美金的匮乏使得黎巴嫩磅贬值了超过百分之三十,而现在叙利亚磅则比官方汇率贬值了百分之两百多。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雅赞不回来了吗?”马赫穆德看向我。“几十美金的月工资,随时都在贬值的叙磅,你觉得战争结束了吗?”

酒馆小酌,在留言簿上写下对大马士革未来的期盼

图源作者)

(三)

听说市中心沙姆宫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是观赏城市夜景的绝佳去处。卡辛山的繁密灯火,四季酒店层层堆叠的楼体设计,甚至在寒夜里裹着大衣蜷缩前行的大马士革人,他们步伐的忧郁也能尽收眼底。菜单上一盘阿拉伯烤肉的价格大概是六七千叙利亚磅,由当日的汇率换算只需美金七八块。也就是说,只需付出人均十美金的资本,就可以在城区最奢华的酒店一边美餐一顿一边将战争往事一览无遗。我身后端坐的当地人,他们举手投足的优雅和衣着的讲究透露出一种和我的恣意所迥异的阶级品性。叙磅的严重贬值把从黎巴嫩过来的穷学生和叙利亚的上层压缩到了同一个布尔乔亚时空。

从沙姆宫酒店旋转餐厅俯瞰大马士革 (图源Arvin)

从大马士革北上霍姆斯,沿途藏匿着未寒尸骨的废墟已经开始被零碎的人间烟火点缀。“到了东古塔麻烦提醒我一下。”我对坐在副驾驶的同行朋友说道。“好的,不远了。”他回答。去年年初,作为反对派根据地的东古塔被俄叙联军炮轰和空袭。政府军对该地区的收复同时也造成了城镇被毁和平民死伤的人道灾难。傍晚时分,水汽和雾气在高速路上弥散开来,把沿途城镇的面貌都遮掩了起来。我分不清路上的一座座城镇展露出的是和暖还是冰冷的气质,是希望还是失望的神色。我最终没能看到东古塔地区的清晰面容,它始终在晦暗不明中。

八年战争中遭受重创的工业重镇霍姆斯有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街区被完全损毁,昔日承载人们喜怒哀乐的日常空间沦为了权利争夺的修罗场。如今在仅剩的完好街区中,卖shawarma的小店又升腾起了食物的热气。背井离乡的人们逐渐回到家乡。受朋友之托,我到他出生长大的街区去探访。他自从2011年15岁时离开霍姆斯就再未回归:“回去有什么用呢?在今天的霍姆斯我已经没有任何认识的人了。”

霍姆斯居民已经开始重新构建自己的日常生活 (图源萨勒赫·马)

“我来看看法里斯·詹达利的家,他是我在贝鲁特特别好的朋友。”我向清真寺门口卖水果的热心小贩解释道。“这里有很多的詹达利,战争开始后他们都陆续搬走了。”小贩一边说一边指着整个整个街区的住房,它们没有被战争摧毁,但是都被主人弃置了。我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街区持续的、凄凉的寒意却逼迫我离开。我用余光瞥见身后五六十岁的中年男子们逐渐聚集起来,隐隐约约我听见他们在讨论着“法里斯·詹达利”。那个男孩的名字在霍姆斯已经成为历史,而“霍姆斯”这个词在他心里却是永恒的炫耀资本。

战争结束了吗?至少在没有威士忌可售的大马士革冬夜,在霍姆斯被空置的街区,在被雾气笼罩晦暗不明的东古塔,它的恶之花还在繁盛绽开。

法里斯社区义肢的广告牌(图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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