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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爱情

 潇湘馆zam 2019-12-17

楔子

苏州河,自西向东,蜿蜒绵长,宛似这座城市的历史动脉,缓缓流淌在几代上海人消逝不去的记忆里。

自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这条源自太湖最后流入黄浦江的一条河,就如同普通的河流一般,默默无闻地日夜流淌。一直到了上世纪初,工业化浪潮西风东渐,大量的制造业在上海落户,需要极为便捷、经济的运输通道,苏州河便开始涌动、闹猛起来了。不少外国的和本国的工厂在此生根,于是就有了一批又一批早期的中国产业工人。

最早在苏州河沿岸栖息的是一群从苏北逃荒过来拖家带口的难民,他们用几张芦席、几根毛竹和几捆稻草,搭建起简易的茅草屋。来的人越来越多,就形成了几处集聚地。难民大多没有文化,在苏州河边的棉纱厂、面粉厂找份工作,或者租上一辆人力车,一代一代地繁衍下来了。

因为没有政府的统一规划,通常这里的房子布局很乱,一走进弄堂,外来人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家紧挨着一家,一眼望去,前后高矮都是不平整的。不像中心区的房子,横平竖直,整齐划一。屋顶上开有天窗,二楼以上的大抵有一个阳台,用黑铁栏杆围起来,阳台不大,但总养着几盆植物,一年四季,开着不同颜色的鲜花,就显出主人的几分雅韵和情趣。

不过这里的人生性豪爽,没有中心区人的矜持和细巧,比如他们家的大门大白天是从来不关的,即使一时家中无人,也大可放心,不必担心有小贼光顾。陌生人一进来便被人盯上了,因为邻里之间家长里短、盆大碗小,甚至连七大姑八大姨常有来往的亲戚也都是知根知底的。

后来,这里被官方确定了一个名称:棚户区,人称“下只角”,这个称呼当然是相对中心区的“上只角”而言的。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是泾渭分明,“上只角”的人是瞧不起“下只角”的,他们不屑于与“下只角”的人为伍,嫌弃这里的人没文化、粗鄙、野蛮不讲理。就如印度的种姓制度一般,因而很少有女子和“下只角”联姻通婚的,即便有个别为了爱情“冲破藩篱”下嫁过来的女子,结局大多不妙,不是与家里人“断绝来往”,就是闹到最后分手。当然也有“下只角”的女子嫁到“上只角”的,便是跳进“龙门”了。

这样的格局和故事在这座城市里演绎了一代又一代。

建国就是在“下只角”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是新中国成立那年出生的,家里没什么文化人,不会从《千字文》里寻找斯文,于是就取了个紧跟形势的名字。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叫什么建国、抗美、跃进的很多,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每天早晨,在一片吆喝着倒痰盂涮马桶的嘈杂喧闹声中,建国匆匆吃好母亲烧的隔夜的泡饭,推出脚踏车,在高低不平的“弹格”路上七弯八拐,再捂着鼻子绕开正在生火冒着浓烟的煤球炉,一路上还不停地和熟识的邻居打招呼。他太熟悉这里了,这里是他的出生地,与他有记忆的时候相比,最大的变化恐怕就是茅草屋都翻成了砖瓦房,再就是近几年,原来的泥土路铺上了花岗岩的“弹格”路。其他的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空隙是越来越挤了。

建国算是幸运的,上山下乡那会,邻居中与他差不多大的都在“一片红”的锣鼓声中下了乡。他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来后,分配在一家工厂,后来又抽调进了科室,事业上顺风顺水。

不过建国也有难言之隐,快奔三的人了,还是单身一枚。与他年龄相当的女孩子都下了乡,原来有点意思的也断了联系。他倒是不急,急的是父母亲,到处托人给介绍,一茬一茬的看了不少,都对不上眼。不是人家嫌弃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难户”。

平心而论,建国的长相似乎是遗传了父母亲的优秀因子,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其实一些嫌弃他的姑娘初见面时对他还是蛮中意的,只是后来听说他是“下只角”的,便失去了兴趣,一口拒绝了。建国不笨,其间的“窍盖”,他都明镜似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道理谁不懂!结婚居家过日子,情投意合是一方面,锅碗瓢勺又是另一方面,他不怪人家女孩子势利,谁个肚子里没本“小九九”,社会原本就是这样的。只是他也是傲气的很,从来不去迁就,他觉得婚姻上的迁就,将来不会有幸福。再说他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自信的,还不至于落到打光棍的地步。

建国的单位离家不远,骑车只有十来分钟。今天他出门早了些,是想见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昨天刚刚来厂里报到的新工人。

昨天下午,一位秀气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在舅舅的陪同下,来人事科报到,是建国接待的。他初一看到女孩,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在书上,还是在画里,他一时记不起来。女孩美丽、纯真,超凡脱俗,更难得的是与社会上的女孩相比,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办好了一应手续,女孩舅舅一再向建国表示,他外甥女刚出校门,啥也不懂,今后工作上还请多加指点和包涵。建国一口应承下来,倒不全是冠冕堂皇的应付,而是女孩的出现,拨动了他藏在心底的那根弦。

建国处理好办公室的事务,便匆匆走进车间。女孩叫周莹,在车床組跟着一位师傅学习车工。周莹师傅看见建国过来,调侃道,是什么风一大清早把咱们的大科长吹进车间了。建国没跟他多啰嗦,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火。斜睨了师傅一眼,对着周莹道,人家新来咋到,就不兴我来关心关心。身材高挑的周莹穿上工装后,仍掩饰不住苗条的身段,两根油黑乌亮的辫子露在工帽外面。她朝建国莞尔一笑,嘴角就翘了上去,露出了几分顽皮和俏丽。建国来看她,并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的念头,他是觉得既然答应了人家舅舅,就不能嘴上一套,行动一套。再说作为团支部书记,关心团员青年也是他的责任。

自那以后,建国常常会走进车间,和周莹聊上几句。一来二去,说话就随便多了。周莹也没初来时的拘谨。接触多了,建国发现周莹其实很大方的,不似那些初出校门的女孩子羞涩,懂的东西也不少,对社会上的传闻轶事,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周莹进厂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一般的车床活都能拿得下来,稍有些技术难度的,他师傅也敢放心让她做。建国因常去车间,与她的关系就随便多了,会毫无拘束地聊聊天,开开玩笑。

国庆过后,第一天上班,建国进车间,周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包核桃给他,说是她舅舅让送给他的。建国顿时就有些感动了,他知道周莹的舅舅早些年去了西安支内,在那边又成了家,来上海的机会是很少的。千里迢迢带来的东西,虽然花费不多,但礼轻情意重呀,就为了一句委托的话,说明人家心里有你。所以他也没有矫情,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爽快地收下了,只是他不想欠人人情,让周莹带个话,要请他舅舅吃个便饭,务必赏光。

吃饭那天,周莹自然也是在场的,她舅舅说这次是因公出差,顺便就捎上了一点当地的土特产,不值几个钱,聊表心意而已。几口酒下肚,舅舅的话就多了起来,他先是感谢这几年建国对周莹的关心和照顾,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倒让建国不好意思了,连忙说,照顾是谈不上的,周莹工作确实不错,也会做人,大家都喜欢她。舅舅告诉建国,周莹姐妹仨,他就喜欢老幺的她,小时候就惹人喜爱,聪明懂事,还善解人意,这几年更是女大十八变,一年一个变化,越变越漂亮了。就是有些高傲,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建国就插了一句,女孩子高傲,也得有资本的,不能全说是缺点。

说到兴头时,周莹舅舅话锋一转,对着周莹说,还有一年你就要满师了,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别像舅舅东挑西拣,拖到三十大几才结婚成家,早点物色起来,有选择的余地。周莹娇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舅舅,你酒喝多了吧,你就这么急想把我嫁出去?不怕我妈骂死你?”建国在一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意思是像周莹这样的条件,追求她的人怕是要排成一长溜呢,何愁找不到白马王子!舅舅似乎有些醉意了,指着建国说,阿莹,我看你们建国科长就不错,年轻、帅气,人品也好。听到这里,建国有些尴尬了,急忙摆着手说,舅舅,你这是乱点鸳鸯谱啊,再说我比周莹大了八九岁,也不合适。话没说完,就觉得脚上一阵剧痛,低下头,正好看到一只女鞋狠狠地踩在他的脚背上,疼得他只打哆嗦。

谁知舅舅笑了,他放下酒杯,伸出拇指和食指,说,在我们广东老家,女人找男人都喜欢大上好几岁的,我姐夫就比我姐大整整八岁,几十年来就没红过一次脸。

建国心里一阵狂跳,但他脸上没显山露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周莹现在没满师,按规定是不能谈恋爱的。

那没事,现在可以多接触起来,到了满师就水到渠成了,看来舅舅还是挺满意他这一出拉郎配的。

看着对面的周莹咬牙切齿的样子,建国稳坐如山,一点不急,他也不是第一次接触女人,她们的那点小心思,哪能看不出来?别看她表面上气势汹汹,像要把人给一口吞了,说不定心里正偷着乐哩。。

           二

舅舅走后,建国便明显加强了攻势,除了每天下车间看望周莹,还请她看过一次电影。对于这个近乎大胆的行动,建国是思索了再三的,他用看电影作为试探气球,用以试探周莹的态度,如果她接受了,事情就有六七成的希望。她不接受的话,就此打住,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个年代,未婚的青年男女能够一起看电影,基本上就是确定了恋爱的关系。

在送电影票前,建国想到了可能会遇到周莹的几种反应,准备了几种应对的方案,谁知周莹一点也没矫情,收下电影票后还问建国放的是什么电影。

电影是第四场,也就是影院的最后一场,通常这个场次的电影都是为那些热恋中的年轻人放映的,影院里都是一对一对偎依在一起的青年男女。建国在影院外等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他不急,他知道上海的女孩子都喜好这样,来考验对方的忍耐度。直到时间快到了,才看见周莹慢悠悠地背着款小巧的坤包走过来,建国赶紧迎了上去,两人一起进了影院,刚坐下,电影就开始了。

影片是李秀明主演的《春苗》,这是一部反映农村赤脚医生的故事,建国在报纸上看过介绍,不过建国是一点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坐在一旁的周莹,时不时地用眼神偷偷地瞅她一眼,倒是周莹聚精会神地看着银幕,头发上散发出的一阵阵清香,让建国有些晕眩。他不敢像影院里其他男子搂抱身边的女友,只是慢慢地伸出手去试探性地触碰周莹的手,周莹朝他看了一眼,没有拒绝,大方地任由建国抚摸她滑腻细嫩的纤指,建国有些紧张,没来由地手掌心沁出了汗,他很不满意自己的表现,好歹也做了几年的干部,也算是见过场面的,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建国在享受和抱怨的矛盾中,不知不觉电影结束了。周莹的家是在南京路附近的一条闹中取静的路上,石库门的房子。建国送到弄堂口,周莹不让他再送了,临分手前,建国想亲吻她的手,被她矜持地拒绝了。

看过电影后,两人的热度急剧上升,建国每天进车间看望周莹,被工人看在眼里。车间是全厂八卦新闻产生和传导的集散地,被一些眼尖嘴快的工人放大后,添油加酱地传开了,还传得有鼻子有眼,何况一个是全厂最年轻的干部,一个是颜值颇高的美女。

对这些传闻,建国全知晓,他不动声色。

不过,对他的第一次考验很快就来了。

在一次团员的民主生活会上,一位女团员尖锐地指出,我们现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但是在我们团员中间还有人吃饭时竟要买两份菜,与工人阶级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格格不入,这是资产阶级贪图享乐思想在我们团员中的反映,必须给予批评。紧接着好几个团员纷纷发表了相同的观点。主持会议的建国自然明白她们的矛头是指向谁的,既然没指名道姓,也就不便说穿,说到底,这件事的祸根在自己身上,自从他和周莹的关系被人看出后,就有人特别是女青年,抱起团来打压周莹,周莹午饭吃两个菜,全厂皆知,以前怎么不说,这会拿出来说事了,明明白白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好挑起你在会上批评周莹,然后周莹和你翻脸,那就有一出好戏看了。

建国偏不上她们的当,打定主意后,他立起身来,双手朝下压了压,示意他要说话,下面七嘴八舌的停了,他才说,关于这件事,我觉得我们先要弄清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不要什么都套上这顶帽子,把严肃的政治问题庸俗化,接着他从理论上解释了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的概念。然后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多吃一个菜,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又不浪费,就和资产阶级思想不沾边,大家不要在这种小事上多费精力,转移运动大方向。

几个女团员似乎还不甘心,还在下面叽叽喳喳地呱噪,被建国警告了几句,才慢慢“歇谷”。

自始至终,周莹没有说一句话,像一个与己无关的旁观者,冷冷地观察会议的动静,只是到了最后,建国看到她的嘴角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心才彻底放下来,那是她满意的标志。

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一天下班时,传来了女浴室两个女工打架的消息,其中有一方竟是周莹。

女浴室里龙头少,洗澡的人多,早去的抢上一个龙头,晚去的就只能等。平时周莹总要等到差不多了才进去,齐巧那天有点事,一下班就进去了,排在一个女工后面,等那个女工洗好了,就走到淋浴龙头下面,还未来得及放水,过来一个女人硬把周莹挤开,周莹不答应了,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于是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推来搡去的。一旁的人看逞强的是桃红,怕周莹吃亏,便过来拉住她。桃红趁机一个巴掌搧在周莹脸颊上,边打边骂道,你个专门勾引男人的妖精,早就看不惯你了,刹时周莹的脸上就起了五个指印。

说起桃红这个女人,在厂里的女青工中,长得也算可以,就是泼辣凶悍,与建国是邻里。据说他们两家的祖上还是一个村庄的,很多年前一起从苏北逃荒来到上海,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当初建国复员刚回来,桃红的父母曾经张罗着想让桃红嫁给他,建国的父母也同意了,既是邻里,又是同乡,知根知底。但建国觉得两人的性格脾气差异太大,便婉言拒绝了。

不过桃红没有死心,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里,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建国套近乎。后来发现周莹与建国的关系后,心里就不平衡了。凭什么你建国就不把我看在眼里,我比周莹差在哪里?说起来我们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于是就把怨恨全记在周莹头上了,今天是故意找茬来的。

打架的最后处理放到了厂部办公会议上讨论,有人认为根据厂纪厂规,打架双方都要处理,各打五十大板。厂长问建国,你是人事科长,最有发言权,说说你的意见。其实这件事情,建国在脑子里早就过了N遍了,打架的第二天,他就安慰过周莹,发誓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不管是谁,天王老子都不行,绝不会让她白受委屈。所以这件事不管周莹有没有理,他都要下死劲儿护着她,何况她还占着理。至于桃红,他心里也明白,她恨周莹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打人,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心,本来该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捡了个便宜,能不窝火吗?但是这些话是不能在会上说的。他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大意是打架也要看前因后果,这次打架事件完全是桃红故意挑起的,周莹没招她,惹她,还平白无故被她搧了个大嘴巴,自始至终,周莹就是个受害者,凭啥也要一起处理!开会的人见建国态度坚决,而且被处理的人还是他的邻里乡亲,于是一致通过。

一张处理通报张贴在布告栏里,桃红骂骂咧咧了好几天,看谁都不顺眼。

    三

建国刚上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进门的是周莹师傅,他心急火燎地跟建国说,周莹犯急病,昨晚送进了医院,建国也是一惊,按说周莹出这么大的事,他不该不知道,他询问了周莹就医的医院和病床号,稍稍平息了一会,敲开了厂长室的门,将周莹住院的事汇报给厂长。厂长说,这样吧,你就代表厂部去医院探望一下,记住买一个果篮。

建国在买果篮时,顺便又精心挑选了一束鲜花,当然鲜花是他特意送给周莹的。

病房里静悄悄的,周莹躺在床上,手背上插着打点滴的针头。建国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放下果篮,走到床边,近距离地欣赏周莹姣好端庄的面容。周莹似乎感觉到有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捧着鲜花的建国正呆呆地瞧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建国俯下身,在周莹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记,她没有避让,嘴角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周莹告诉建国,昨天晚饭后,感觉腹部一阵阵剧痛,医院诊断说是急性阑尾炎,要马上住院开刀,忙前忙后,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凌晨才处理完毕。建国嗔怪她为啥不打电话给他,她说,当时疼得死去活来,都自顾不暇了。

建国宽容地笑了,坐在床沿边,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说,记住,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忘记第一时间告诉我。周莹娇嗔地应了一声。谈话的功夫,周莹的父母走了进来,周莹作了介绍,建国礼节性地与他们打了招呼便走了。

就在建国沉浸在热恋的甜蜜中,就在离周莹满师还有半年的时分,剧情急转直下,发生了谁都不会想到的大逆转,让建国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中。

建国最先感觉异常,平时进车间与周莹聊天,总是有说有笑的,但是这天任他说破大天,周莹就是一声不吭,也不接话。当着车间里还有其他工人的面,建国不便多问。下班时等在路口,想问个究竟,如果是女孩子耍小性子,做个自我错也就过去了,假如是其他事情不开心,就宽慰她几句。谁想周莹竟是要避开他,从小路走了。

建国这一夜没睡着,就像吃了败仗的将军,究竟输在哪里都稀里糊涂,这仗还怎么打下去?他梳理了近来所有与周莹相关的事,似乎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疙瘩,还得问周莹本人。

第二天恰逢星期六,建国还是一如既往地到车间转一圈,不露痕迹地塞给周莹一张纸条。

纸条的内容是约周莹明天上午九点,到市图书馆见面,建国把碰头的地点放在那里也是思量了一番的,图书馆离周莹家不远,再则那里相对比较安静,不会受到什么干扰。

建国早上八点半就到了, 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借了份杂志浏览。说是浏览,可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注意进来的每一个人,一直到图书馆关门,都没见着周莹的影子。

晚上躺在床上,一向好脾气的建国真有些来气了,你瞧不上我,没问题,感情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但你得明说,想我建国在厂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追求我的女孩子也不少。再说这几年我做哪件事对不起你周莹?越想越气,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抽烟,吐出来的一个个烟圈,居然也隐隐约约地现出了周莹的身影。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叫梅姐的女人走进了建国的办公室。

梅姐是建国在这个厂里不多的彼此之间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比建国大几岁。建国见她来,估计八成是和周莹的事有关。果然,梅姐也没绕圈子,开门见山,听说周莹与你闹翻了?建国还想掩饰,说,本来我们就没什么,谈不上闹翻。梅姐笑了,都这样了,还替她隐瞒,你去问问车间里的工人,谁不知道!

今天她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建国的,说,你和周莹的事,我们都能看出一些,以我这个局外人看来,你没戏!你根本就不了解现在女孩子的想法,你对她这么好,她跟你明确关系了吗?她承认是你女朋友了吗?没有吧,这就是上海小姑娘的精明之处,不像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死心塌地地跟一个人好到底,然后就是结婚,也没考虑太多。现在的人不一样了,当初周莹为什么会跟你好?还不是因为你有权,能帮她说话办事,和你好不吃亏,但不等于会嫁给你,说透了是利用,她和你的关系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自始至终,你一直是被人利用的,还自我感觉特好,男人也有黄金年龄的,过了这个年龄段,黄花菜都凉了。我这个人不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也就是和你说得来,说上几句,换个人,懒得操这份闲心。

建国不太同意梅姐的说法,至少他觉得周莹不应该是那种势利的女孩子,还不至于深沉到会利用他,在感情上欺骗他,但他又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去反驳,尤其是近来周莹对他180度的大变化,连他都说服不了自己。只得说,我和周莹的关系还没你说的那样,只是比一般朋友稍好一些而已。

梅姐离开时对建国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谈个对象,如果信得过梅姐我,我帮你留意,不会让你失望,说完便施施然地走了。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周莹还是没有理睬建国的意思,建国几乎失望了,才想起梅姐之前说过的话,对自己坚持的立场动摇了起来,于是他找到梅姐,请她帮忙给物色个女友。

梅姐也没食言,没过几天,就拿来一张相片,相片中的女孩子长得倒是蛮清秀的。约好了碰头时间,建国与她见面了。

应该说,双方第一眼对彼此的感觉都不差,女孩子眉目清秀,个子高挑,肤色有些偏深,但谈吐不俗,女的对建国也是含情脉脉,一见钟情的样子,都有继续交往的意思。介绍人梅姐离开之后,两人便沿着马路缓缓地边走边谈,越谈越深入。

错就错在此时马路对面鬼使神差似地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让梅姐的一切努力瞬间化为泡影。

最先发现的自然是建国,那个熟悉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了多少天,即便是闭着眼都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顷刻之间,他几乎没经大脑思考,完全不顾来往穿梭的车辆,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马路,迎了上去。不错,那就是周莹,建国记起她今天加班,现在应该是下班了。

建国的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让身边的女友顿时惊愕了,这算哪门子事?她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这就是刚才还交谈甚欢的男友吗?看到对面的女人,连招呼都不打,把自己这个正牌女友抛在一边,这样的男人将来结婚了,也多半靠不住,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想越郁闷,眼泪就唰唰地掉了下来。

其实最郁闷的要算是建国了,甫一看到周莹,他心里一阵惊喜,在厂里没有机会说话,上天给了他机会,正好与她沟通沟通,问问她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谁知周莹一路上一言不发,到了车站,公交车来了,她抬脚要上去,建国急了,抓住她的坤包背带,不让她上。她一把拽开建国的手,冷冷的说,放手吧,建国,我们不合适!

建国像被一记重锤击打在胸口,靠着路边的电杆,缓缓地蹲下身来,捂着还在疼痛不已的胸口。一句我们不合适,让他从迷蒙中彻底醒悟过来了,这就是为什么对他不理不睬的缘由所在!几年来在她身上花费的一切全都做了无用功!

这时他才想起新谈的女友被自己撂在马路对面,离开时也没和人家打声招呼,多少有点愧疚。再回去,早已不见踪影,最后的结果是驼背跌跟头,两头不着地。

第二天,梅姐闯进建国的办公室,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臭骂,并且扬言,今后他的事情是死是活,再也不会管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四

如果说周莹的那句话伤到了建国的心,但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一把手书记与他的一次谈话。

这位书记是最近从公司“空降”到厂里担任一把手的,建国和他并不熟悉,只是他刚来时曾去过建国家里做过家访。

谈话似乎很随意,书记先简单地询问了建国的工作情况,然后面色严肃地说,听到群众中对你有些反映,说你正和车床組的徒工周莹同志谈恋爱,是真是假,我没做过调查。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我们国家有规定,学徒期间严禁谈恋爱,你是党员,又是干部,不要在这上面栽跟头,后果会很严重。

建国脑袋瓜一下大了,他当然不会承认,虽然以前他们曾经一度走得很近,也从未明确过恋人的关系,何况现在周莹已经明确表示不合适了。于是他信誓旦旦地对书记保证,关系好是事实,但绝没有谈恋爱,现在不会,将来也没有可能。

谈话过后,建国像生了一场大病,浑身虚脱。他明白,从今以后,他与周莹的关系就如梅姐说的,没戏了!如果说以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么现在则是两头全凉透了,再也没有和好的可能。

既然这段曾经的恋情结束了,他不再拒绝亲友们安排的一次次的相亲,很快便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又几个月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在散发喜糖时,建国没忘记给了周莹一份,周莹也像其他同事一样,笑眯眯地接过喜糖,道了几句祝贺的话。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快,周莹满师了,接着建国的儿子也出生了,又开始了牙牙学语。建国与周莹之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了。其实建国的心是酸痛的,对他来说,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留下的伤痕,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从心中抹去,只能让岁月慢慢磨平。

一天,建国下班走出厂门,刚想跨上脚踏车,听得有人叫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周莹。周莹说要和他说几句话,时间不多,就几句话。建国看她期期艾艾的样子,于心不忍,就答应了。

其实周莹也没说什么,只是问建国现在好吗?还告诉建国,她最近谈了个男友,是中学的体育老师。建国问她人怎么样,她说刚接触,还说不上感觉。建国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交朋友最重要的是要知心,人品是第一位的。

忙忙碌碌,又是一年过去了,建国的儿子已经会满地跑了,他想起一年前,周莹跟他说起的那位体育老师男友的事,不知现在发展的如何了?但人家不说,你也不便去问,他才发觉结婚几年了,心里还是惦记着周莹。

直到有一天,周莹趁没人的当口,什么话也没说,交给建国一个薄薄的信封。

回到办公室,建国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张电影票,他顿时呆住了,正是当年他请周莹看的那个电影院。他有些慌,朝门口张了张,没人看见,然后像小偷一样慌慌张张地将电影票藏在中山装上衣袋里。

在办公室里踌躇了好一阵,最后决定不能去,自己是有妇之夫,单独和一位未婚女子一起看电影,就是婚外情,是要受到道德谴责的,如果让人知道,唾沫星都能把你淹死。即便不是,也是说不清了。

晚饭后,妻子看出建国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关切地问他有什么事?建国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再三逼迫之下,建国撒了个谎,说是一起当兵的几个战友晚上有个聚会,孩子还小,他不想参加了。妻子说,人情世故还是需要的,去吧,孩子有我带着。

建国如蒙大赦,匆匆赶到剧院,电影已经开始了。

建国摸黑找到座位,周莹坐在一边,朝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电影是潘虹主演的《苦恼人的笑》,他有点好笑,导演什么名字不能起,起了这么个怪名字,倒是挺切合他现在的尴尬。这一次建国的身份变了,只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只是周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女人的香气不断地袭入他的鼻翼,让他心旌摇荡,心猿意马,此刻他从心底里钦佩那位叫柳下惠的老先生。他使劲儿地狠掐自己的大腿,让自己镇静下来,这一招很好用,一直到电影结束,建国很好地控制了情绪,没有出格的举止。

周莹提出让建国送她到车站,两个人并肩缓缓走着。夜间深秋的上海街头,行人稀少,人行道上不时有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飘落下来,悉悉索索地铺满了一地,一盏盏的路灯一会儿拉长了他们的身影,一会儿又把他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就这么静静地走了一段路,还是建国先开口,问,你和那位体育老师的事进展得如何?

早吹了,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有什么好说的,后来又见过几个,都不满意。

建国不语了,憋不住,还是说了,别挑剔了,差不多就行。

不是我要求高,是他们达不到我的条件,

你什么条件,难道上海滩那么多男人就找不出一个来?建国有些不懂了。

想不到接下来周莹回答的一句话,让建国惊心动魄。

我的条件就是和你一样。

建国一下子惊愕了,周莹这句话传递的信息量太大了,大到他承受不住,他根本来不及仔细消化其间的深刻含义,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说,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同样,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再说我这个人浑身毛病不少,优点倒是找不出几条来,拿我做标准,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周莹没让他把话说下去,一句话就打断了。

其实此时他最想问的是,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哩!但他不能那么说,也开不了那个口,那是揭人伤疤,也是挖自己的痛楚,索性他就闭嘴了。

周莹见他不再说话,就有些伤感地说,过阵子我可能会离开上海,离开中国,今天约你出来,没别的意思,算是提前打个招呼,向你道个别。

为什么会是这样?你要到哪里去?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对建国一连串近乎咆哮的诘问,周莹不再回答。

车站到了,一辆即将靠站的公交车缓缓驶了过来,周莹猛地在建国嘴唇上亲了一口,然后朝车子跑去,在登上车子的一霎那,回头朝建国嫣然一笑,嘴角漂亮地弯成一条美丽的弧度,刹那间,建国看到了她眼角边渗出的一滴泪花。

周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建国的脑子一下子变成一片空白,久久缓不过神来,他摸摸还留有周莹唇香的嘴唇,或许上面还有女人口红的印记,他不怕被人耻笑,舍不得擦掉。幸福降临得太突然,几年来一直没得到的,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得到了,太莫名其妙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看不清,摸不透,女人心,海底针,一点不错。

厂部召开的办公会议上,厂长宣布了一个轰动效应的新闻,青年女工周莹提出了辞职,理由是她申请了跨国婚姻,已经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批准。书记接着发表了一席高屋建瓴的讲话,他说,在我们这个社会,每个年轻人都有追求幸福和美好生活的自由,我们应该充分理解和积极支持,要勇于打破以前不合理的条条框框,为他们创造条件,否则要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他的讲话赢得了阵阵掌声。

建国厌恶地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一阵反感。

     五

下班时分,建国推着脚踏车走过门卫室,门卫的胖老头手里拿着一封信,笑吟吟地递给他,说,建国科长,这有你一封信,邮局刚送来的。建国接过来,沉甸甸的,再看信封上熟悉的字,就知道是周莹的。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对胖老头道声谢谢,然后往包里一塞,跨上车出门了。

他不想在这儿看,人多眼杂,别人看到了会多出许多闲话,他也不想回家看,当着自己女人看另一个女人的信,哪怕是正常的也变成不正常了,何况他还不知道周莹在信里写了啥。

建国信马由缰地骑着车,鬼使神差地骑到了苏州河边,一个拐着弯的河道边。建国记得小时候常常来这里游玩,这里的河面窄,河水流得也是缓缓的,上学的路上,常和同学在这飘瓦片,看谁的瓦片在水面上飘得远;夏天的时候,一个猛子从这一头扎下去,扒拉几下就到了河对岸。河对岸就是浜南,浜南不比浜北,那里是“上只角”,隔着一条苏州河,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与浜北却是两个世界。

现在的苏州河水又黑又臭,那是工业化留下的污染,城市发展了,河水变黒了,两岸工厂里排出的废水,将原来一条清澈明亮的苏州河弄成现在这个模样。

建国没有嫌弃这里的黑臭,因为这里曾经留下他太多的记忆,童年的、少年的,可以说苏州河是伴着他长大的。他把车靠在河堤的防汛墙上,他没有急于拆信,先点燃了一支烟,平息一下译动的心,猜想周莹会在信里写了啥。等抽完了烟,心完全平定了下来,才轻轻地拆开信封。

建国:你好,

估计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一来,我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二来这几天的事情也多,整理行装,办理各种出国事务,每天都是忙得心神疲惫。我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和兴奋,只是像机器人一样被人驱使。对未来的前景我是迷茫的,即将前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我的男人也是认识不久,尽管他现在对我很好。至于将来是甜还是苦,自己选择的道路只能由自己承受,

感谢这几年来你对我的照顾和帮助,由于我的原因,为你增加了不少麻烦,在此再次表示深深的愧疚和歉意。

你对我舅舅的承诺没有食言,他一直是欣赏你的,说你是个好人,是个好男人,我也坚信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就是到了今天,我即将成为别人的女人,还是这么认为。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说不上什么原因,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第六感觉。当舅舅提出让我和你交朋友,表面上好像很反感,其实心里是接受的。

我承认,与你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时光,那段时间,我曾经无数次憧憬和设计我们的将来,但从来没有想到事情发展的最后结果会是这个样子。

与你分手,你是无辜的,甚至一直没告诉你什么原因,因为过错的一方是我。到了今天,我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让你知道真相也好。

事情的变化应该是在新书记来到以后,有一次他找我谈过一次话,先关心似地问了问我家里和工作上情况,然后不经心地说起他有个堂兄弟,家境和他本人的条件都很好,能不能接触一下。我没有同意,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你,但嘴上回答说我还在学徒期,按规定是不能谈恋爱的,让他碰了个软钉子。或许后来他是打听到我们的事,有一次我们车工组出外搞活动,他也参加了。车子开到你们家附近,他指着一条乱哄哄的弄堂说,建国科长家就住在里面,我去过,里面乱七八糟,大多没什么文化,粗野得很,打架骂人是常事,说的江北话我们也听不懂,夏天男人都光膀子,女人大裤衩,吃饭就端着碗到处溜达。说者是有心的,我这个听者听进去了。

对这些,我没有隐瞒父母亲,你还记得吗。那次生病,你来看望我,你走后我向他们介绍了你,他们对你的印象很不错。现在却强烈表示反对。我妈甚至说,你要是敢嫁到那种地方去,我就和你一刀两断,不再认你这个女儿,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

大姐也劝我,你这么好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比那个什么建国好上十倍百倍的男人,亏你想得出,嫁到“下只角”,你这是往火坑里跳,世界上再也没有你这么傻的女人,你的聪明劲哪去了!

二姐说得更刻薄,我们家高傲的小公主还真想当一回卓文君,去“当垆卖酒”?可惜你的建国没有司马相如的才情!

那段时间,我的脑子很乱,他们说得都有道理,都是为我好,可是一看到你,我的心又软了,我就在这矛盾中挣扎彷徨了很久。

尽管家人和亲友们软硬兼施的轮番“轰炸”,让我动摇,但是最后让我痛下狠心的不是家人,而是桃红。这个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太深了,我从小到大没被人打过嘴巴,唯独被她打过我一巴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是你们那里出来的,我觉得桃红应该是在那样的氛围和环境下孕育出来的。不敢想象,一旦我嫁给你, 若干年后,我真的很害怕,我会成为第二个桃红!

我被迫放弃了你,于是我硬起心肠不再理睬你,看到你痛苦的样子,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只能默默地念叨,建国,别怪我,只能怪你生在“下只角”,我们注定只能有缘无分。

你结婚时,我是酸酸的,你给的喜糖吃在嘴里是甜的,咽下肚里却是苦的。

当然,你结婚对我也是解脱,家人开始为我选择男友,尽管有些可以说是比较优秀的,但是我没有看中一个,因为我把你作为选择的唯一标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小时候我舅舅讲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从麦田的这头走到那头,大人要她在这块麦田里折一支最大、最饱满的麦穗,但条件是不能返回。她最先看到一株麦穗,又大又饱满,想摘下来,再想,前面或许还有更大更饱满的,于是继续往前,看到一株也不小,但似乎没前面的大,就这样,一直走到头,两手还是空空的。小时候不懂其中的含义,现在明白了,我不正是那个傻傻的女孩吗?

那天,你问我为何要离开,我现在回答你,我别无选择,只能选择逃避,逃离这块曾经让我伤心的是非之地。

建国,我们做不到古人所说的“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至少这辈子是做不到了。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认下我这个妹妹!

建国哥,爱你,爱你家的小宝贝!

妹妹  周莹 

看完信,建国已是泪流满面,他抬起头,仰面朝天,尽量不让泪水淌下来,正好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去,或许周莹就在上面,他对着飞机大声吼道,周莹,我认下你这个妹妹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河水还是静静地没有声息地缓缓流淌,起风了,河面上漾起了一波波的涟漪,一艘突突地冒着黑烟的驳轮,拖着一长串满载的货船迤逦而过,船后翻起了一朵朵黑色的浪花。

后记:许多年以后,随着上海城市的大发展,中心城区的房屋在隆隆的挖掘机声中推倒重建了,“上只角”的市民开始搬迁到比“下只角”更远、更偏僻的新居民区,“上只角”、“下只角”的称谓也由此渐渐淡出了市民的日常话语中,进了历史的故纸堆。同时,苏州河两岸的工厂全部撤离了市区,苏州河水变清了!但是以苦涩的结局告终的建国与周莹,是最后一代为区域歧视付出的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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