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苏轼的人,说“大江东去”,敢比“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豪柳腻; 喜欢秦观的人,说“山抹微云”,不弱“露花倒影”,说二人齐名“秦柳”; 喜欢周邦彦的人,说他承继柳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婉约词之集大成者; 还有喜欢关汉卿的人,说他是元曲第一人,地位堪比宋词中的柳永…… 他们都喜欢跟柳永比! 可柳永呢?他谁也不比!尽管翻遍《宋史》找不出他半个名字,可是宋元词曲史上每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都要借他比量短长,因为他就是词曲世界的一杆标尺,无可争议的词中“卿相”! 柳永,福建武夷山人,原名柳三变,字耆卿,排行第七。关于柳永最著名的故事有两个: 一是说柳永科举屡试不第,于是填了一首《鹤冲天》的词,发发牢骚。后来终于考上了,结果皇帝看到柳永的名字,就说你不是在词里说“且把浮名,换作浅斟低唱”吗,那你就去浅斟低唱好了,要何功名?于是柳永又落第了。郁闷至极就终日流连烟花柳巷,以“白衣卿相”自诩,逢人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二是说柳永一生穷困潦倒,最后死在妓院里,众妓女出钱合葬,并且每年春日上冢祭拜,号称“吊柳七”。 多么美好的故事啊!可惜不是真的。今天就让我们来一起还原一个真实的柳永,一个特立独行的狂狷名士吧。 一、一生狂热爱功名 柳永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的官宦世家,家风严谨,父亲柳宜先后在南唐、北宋两朝为官,50岁时生了第三个儿子,即柳三变。前两个儿子名字分别叫柳三复、柳三接。上回我们讲晏几道时就讲过晏殊几个儿子名字的来源,可以说对于书香世家,父母起的名字与家庭教育理念有着天然联系。那么柳家这几个儿子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三复”出自《论语》,本意是书读三遍,得到孔子好评;“三接”出自《易经》,本意是一天之内被皇帝接见三次,荣耀非常;那么“三变”呢?同样出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意思是君子有三种神态,远望庄重,相处温和,但说起话来严厉不苟。 很显然,柳宜对儿子们表达了对他们读圣贤书、做父母官的殷切希望。然而这个最小的儿子,却让父亲深深失望了。虽然他少时也可能发奋攻读,立志考取功名,然而却屡试不第,屡战屡败。 后人传说柳三变词名太甚,惊动皇上,被革去功名,后来改名柳永才考取进士,其实根本没这回事。要知道中国自古就有严密的户籍制度,换个名字伪造个假身份做点别的还有可能,要想做官是绝对行不通的,更别说故事里柳三变是被皇帝亲自除名的——谁敢将这样的人看走眼招进公务员队伍呢?(所以柳永大概是因为其他原因改的名字,有学者研究是希冀长寿,永和耆卿都有长寿的意思) 然而大家都喜欢传说这个故事,为什么呢?就因为柳永的那首《鹤冲天》写得太过瘾!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因为“黄金榜上”没考好,所以我只好“烟花巷陌”,“恣游狂荡”,我“未遂风云便”,那趁青春赶紧多做做“风流事”,我可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语意非常浅白,牢骚又非常痛快,考不上就考不上呗,没官做就没官做呗,那又怎么样,得时我便直上青云,不得时我也是“白衣卿相”! 要说古往今来国考高考落榜的读书人不计其数,然则真没几个像这样公开抱怨的,不是说他们水平不如这首词,而是这样的玩意安慰一下自己然后塞抽屉底下就是了,怎么可以公之于众呢?都喜欢累死的狗,谁喜欢嚎叫的狼?这样的吐槽给领导看见你还想不想当官了? 可柳永就是这么天真,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还对人生充满了无数美丽的幻想。本来大概也就是唱给朋友们听听,可没想到大家太喜欢,一不小心流传了一千多年。这主要是因为里面的反叛情绪太让人着迷——金榜卿相,“宁有种乎”?毕竟绝大部分人是没有勇气如此离经叛道的,但失意之时却很可以借它发发牢骚。所以读书人甚至为故事加上了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结局——不给当官我就当我的“白衣卿相”,照样青史留名——编成了一段文坛佳话。 然而真实的柳永并没有诗词里描述的那样洒脱,极度的抱怨意味着极度的重视——年少气盛的他写完词就乖乖地回去读书赶考了。不过可怜的是,他经历过多次考试,全都失败了,一直到五十岁左右,宋仁宗特赦科举几次“扩招”,柳永这才考上进士。随后数年,辗转做了几任小官,最高做到了屯田员外郎(也有研究说做到郎中职位的),所以后世号之“柳屯田”。 从词作来看,柳永在文学上的才华无疑是绝佳的,那么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名落孙山呢?他不是因为除名而风流不羁放弃科举,恰恰相反,他的家庭教育赋予他极强的功名欲望,可以说终柳永一生都在狂热地追求官场和功名。那么,为什么他就是考不上呢? 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柳永真的不擅长科举制试,命题作文写得不好。不是每个人都像苏轼那样天才,诗词文赋样样精通,比如曾巩文章写得好,诗词就很一般。所以柳永很可能真的不会写制试文,他的文笔可能很华丽,情感可能很动人,可能写出人们喜闻乐见的好文章,但却不一定是迎合政治需要、迎合领导喜好的好文章(甚至他还可能自以为是,非议政治)。 所以,柳永是一个人才,却不是一个政治合格的人才,或者说他自认是“明代”之“遗贤”,然而在政府的眼里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样一个人扔在体制边缘,对于政府不是什么损失,但对于他自己,却是莫大的遗憾。 二、不羁放纵爱自由 柳永五十岁才及第,才当官,才进入体制得到公务员编制,那之前他在做什么呢? 他当然没有放弃科举,但会试毕竟是三年一次,按他的自负性格恐怕也不肯将应试作文打磨得更好,所以他只能找点什么事做消遣光阴。他的做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飘。从十几岁离家出游,从帝国首都汴京开始“京飘”,一路飘过杭州,苏州,扬州,江淮、西安、成都等,足迹遍布江南江北繁华之地。 可以说,柳永人生最宝贵的三十年都飘在了江湖上!对于很多庸才来说,或者对于体制里的人来说,这样的江湖漂泊,光阴蹉跎,几乎意味着整个人生彻底荒废。然而柳永不会,他在无奈和痛苦中,用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度过了三十年,正是这比暮年及第有意义得多的三十年,成就了文学史上非凡的柳永。 柳永在各大都会漂泊的原因表面上是追求繁华热闹的城市生活,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求官。科举考不上,想做官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考,要么找关系,柳永别无所长,献词求官就是他找关系的方法。 从汴京开始,几乎每到一地,柳永就会留下若干颂词,歌颂城市风光、帝国人情,毕竟每个王朝最初的岁月都是太平盛世。这样的词想写好太难,因为儒家教育虽然宣称治国平天下,但绝大部分儒生一辈子都只会修身齐家,不是谁都能有那样高远的目光、博大的胸怀,敢用一首词挑战一个城市的荣耀。然而柳永这个科举失败者,却有惊世的才华,譬如这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全篇磅礴大气,写城市之繁华,但言气象,不提富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口耳相传大江南北,甚至让北方游牧民族艳羡不已。直到今天这首词还是杭州人民引以为豪的城市名片。 哲学史上那个著名的无神论者范缜说,仁宗一朝几十年太平盛世,自己半句写不出来,却都在柳永的词里读到了。然而,可怜的是,柳永如此漂亮的颂词,依然不得高层赏识,换不回半个官职。是因为他献词的对象不够给力?不是,他找的都是范仲淹、滕宗谅(即《岳阳楼记》里的那个滕子京)、蒋堂之类显赫人物,全都是正直读书人,然而正因为正直,柳永在他们眼里反而成了“反面角色”。 毫无疑问,柳永的那些颂词是写得极好的,但问题偏偏出在他才华横溢,名声太大——全都是坏名声——喜欢他作品的人多,喜欢他人品的却少。 柳永的“差评”来自他的那些描写情爱的艳词。要说艳词不是从“关关之鸠在河之洲”就开始了吗?又或者,与诗言志不同,词这种文学体裁天然就是用来言情的,从花间词到北宋初年的晏殊、欧阳修等大家,不都在词里写风月吗,为什么柳永不行? 关键就在于柳永和他们真的不一样。举一个普通的例子《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便立银釭。却道你便先睡。 不解释内容,稍微有点古文修养的人完全明白这是在写什么。有人曾说,如果你喜欢柳永,你大可以读一本他的词选,但最好不要去读整部《乐章集》,因为你会读到很多这样令你失笑的作品。 相比之下,虽然晏殊、欧阳修们也写艳词,但他们只是“概念化”、“意象化”地写,生活中多是和官妓们逢场作戏暧昧一下,稍微认真点的如晏几道,他会尊重歌妓们的人格,会像知心朋友一样对待她们,但并不会和她们真的发生什么。然而柳永这个平民浪子,却是真的在嫖妓,真的在风花雪月里醉生梦死。 正因为如此,他的艳词都是言辞大胆,感情外露的,都是将男女情爱的生活实景、实事融入其中的,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样,完全贴合市井趣味,但也完全颠覆了内敛、蕴藉、含蓄的文学传统。据说柳永作品深受普通群众尤其是没文化的群众喜爱,当时乐工每有新曲就找柳永填词,因为柳词能让歌妓身价倍增。又据说柳词当时就流传甚广,“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后来有学者考证《高丽史》,上面记载了当时朝鲜王朝宴会留下的歌词,其中八首为柳永词,苏欧晏等诸大家都不及。 柳永就是这样名扬天下的,然而有井水处歌柳词,却是他不能承受之重。正如今日风头一时的流行歌手,很快就成明日黄花;今日四处热卖的畅销书,很快会被丢进历史的废纸堆,对于饱读儒家诗书的士大夫们来说,柳永的这些市井艳词,根本上不了台面,更何况像他这样耽溺妓院风月的下层文士,怎么可以进入文学殿堂与他们平起平坐?怎么可以成为父母官掌握世俗的道德审判呢? 所以柳永词名越盛,士大夫们就越瞧不起他,说他“薄于操行”。据说柳永晚年当官之后,又一次为了升迁前往拜谒宰相晏殊,原以为晏殊会看在同为词人的份上帮他一把,可没想到晏殊直接搬出柳永的作品——“针线闲拈伴伊坐”——我才不会写你这么庸俗的词呢! 晏殊的年纪其实和柳永差不多,然而一个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一个浪荡江湖,坎坷半生,所以对于这个故事世人多半同情柳永。但其实晏殊并没有错,因为在当时的环境里,甚至中国千百年来,道德都不能接纳一个如此出格的读书人。所以,对于风雅流传的汉语文学来说,柳永的确是其中的异类,是时代的叛逆,是宋词里的《金瓶梅》。 后人常为柳永辩解,譬如说科举失意、求官无门带来压抑和痛苦,于是放任自我流连风月。其实无需为尊者隐,不必为贤者讳。柳永的一生就是“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一生,他感受到风月的美好,他就去了,在烟花巷陌浅斟低唱中寻找自我慰藉;他享受为妓女填词带来的财富和荣耀,他就写了,并不在乎他在别人眼中是否不堪。对于他的人生,不必用对或错去衡量,最好是你喜欢或不喜欢。
三、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是个在生命各个领域都努力玩出花的人。尽管身为布衣,然而对帝国风光的颂词,证明了他有高屋建瓴的涵养与气度;尽管士大夫们鄙薄他眠花宿柳,格调不高,然而那些为美人歌舞而创作的新曲,那些铺陈勾勒的慢词新技法,影响了后世一代又一代的词人。 他自负才华,执着信念,不幸命运跟他开了一生的玩笑。艳词带来了世俗的声誉,却成追求功名的绊脚石,但功名不济的苦闷又反而为他的艳词更添迷人的风采。他就这样在功名与富贵的门外踟躅,在风月与艳词的世界中沉沦,身与心俱老的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输在哪,然而他宁可庸俗地将辛酸写进歌词里,写给妓女唱,也绝不肯流俗地按照道德君子的楷模自我改造。他“背弃”了父亲关于“三变”的期望,以“永”诠释了自己不折不从的狂狷与偏执。 柳永的一生是怀才不遇的一生,如果他肯循规蹈矩地做人做事,那么他至少能找一个政府宣传岗位,如果他能低调地写歌写词,那么他应该也能混个宫廷乐队编剧。但他根本不屑于这些,因为一个真正怀才不遇的人,就是永生永世的偏执狂,唯有偏执,才能坚持,才能将不遇之才,为后人承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于这样的人,岁月与挫折非但不能磨平他们的棱角,反而使他们的锋芒更锐利! 就这样,柳永在功名未遂的苦闷中,在江湖漂泊的辛酸中,在耽溺风月自毁青春的悔恨中,度过了三十年。他努力地追求一切美好,却总被世界抛弃,他将所有的惆怅与悲哀都写进了后人称之为羁旅词的作品里: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首《八声甘州》几乎是柳永最出色的作品,这时候的他,不是那个写淫词艳曲换酒钱的狎客,而是最多愁善感又最能比兴咏叹的词坛巨擘,是秦观、周邦彦乃至南宋诸名家们顶礼膜拜的一代宗师! 同为天涯游子,每逢失意落魄,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还想起“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当孤独怀旧时,会想起“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还想起“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我相信最好的文学一定是从作者的生命体验出发的,柳永将多年来谙尽漂泊滋味的心路历程写入词中,将张扬的个性和对生命的热情写入词中,从个体生命的成功表达,上升到人类的共同精神体验。正是这份生命的自省与文学的自觉,感动了所有人,成就了伟大的文学! 王国维曾将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列为做学问的第二重境界。虽然这是柳永的思远怀人之作,然而也是柳永一生执着功名,献身文学的精神写照。直到知天命之年,两鬓开始斑白的柳永终于考上进士,做了几任小官。此时的他大概悲欣交集,感慨万千,的确,这样迟来的幸福还有什么意义呢?年老的浪子终于开始怀疑人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他回忆过去,“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往事,暗心伤”,对漂泊的仕宦生涯越感厌倦,“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甚至想“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大概是晚年时候,他填了一阕长达二百多字的《戚氏》。后人夸赞说“《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这多少有点夸张,但这首词确是柳永一生的反省,少年时“暮宴朝欢”、与“狂朋怪侣”“当歌对酒竞留连”,为名利“憔悴长萦绊”,追求了大半生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的美好,“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追往事、空惨愁颜”,漫漫孤夜,不堪回首,或许只有那些心血化成的词作,才是人生全部的安慰。 柳永的结局远没有“众妓女春风吊柳七”传说得那么热闹,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学者研究说柳永有子嗣,也有人收葬,只是葬在何处无人知晓。 少年时,柳永曾对一个女子写下著名的一句:“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纵观一生,他追求了“一生心”的功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然而他追求了一辈子的文学却在后人的传唱中收获永生,他那些最美丽的词章,赢得了后人的“千行泪”。毕竟,付出了真情与心血,纵然岁月亏欠,历史也绝不会辜负! (相对来说,晏几道就是宋词的《红楼梦》,柳永就是宋词的《金瓶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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